第一章 旧书店的相遇
梅雨季的潮气像块浸透水的棉絮,裹着青石板路的苔腥味往人骨头缝里钻。林深的牛皮鞋底碾过积水时,油纸伞骨正往下滴着断线珠子般的雨,在“漱芳斋”斑驳的木门上敲出细碎的响。
铜铃在门轴转动时发出暗哑的清鸣,混着旧书特有的樟木香扑面而来。林深指尖拂过门框上褪色的楹联,墨迹在雨水侵蚀下只剩“藏古今”三个半残的字,像被时光啃噬的缺口。他第三次来这家藏在深巷的旧书店,不为别的,只为上周在这里瞥见的半幅残破戏画——绢面上执扇的青衣眼尾一点朱砂,竟与他反复梦见的模糊人影重叠。
书架深处传来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像蝴蝶敛翅停在泛黄的纸页上。林深的视线掠过积灰的函套,落在民国文献区的月白身影上。那人指尖抚过《梨园纪事》的书脊,袖口银线绣的云纹在斜照的天光里忽明忽暗,仿佛随时会被潮湿的空气溶解。
“这本……”林深开口时,青年恰好转身。廊檐漏下的雨丝穿过木格窗,在他颈间织出半透明的水网,衬得皮肤白得近乎发蓝,倒像是从老照片里洇出来的魂魄。更奇异的是他腕间那枚翡翠扳指,冰种玉料里游动的水线,竟与林深从不离身的半块玉佩纹路相似。
“先生对民国戏班有研究?”青年递书的动作带起一缕沉水香,清泠的声音像檐角冰棱坠落,尾音里浸着化不开的凉。林深触到他掌心的刹那,指尖猛地一缩——那温度不似活人,倒像握了块浸在寒潭里的古玉,更隐约能感觉到皮肤下蜿蜒的纹路,像琴弦般绷直在骨血之上。
变故在瞬间发生。老旧的榆木书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顶层三册《县志》突然倾斜,泛黄的纸页在坠落时翻卷如垂死的蝶。林深瞳孔骤缩,却见青年抬手虚按,古籍竟悬停在半空,书页间飘落的银杏标本定格在他肩侧,像枚永不褪色的时光印章。
“小心。”青年收手时,银杏标本恰好落在林深手心里。他这才注意到对方食指根处有淡青色刺青,蜿蜒的线条竟与戏画上的琴弦别无二致。穿堂风掀起满地旧报纸,簌簌声中,沉水香突然淡了下去。
手机在裤兜震动,博物馆王馆长的来电号码跳个不停。林深接起的瞬间,再抬头时,月白身影已消失在光影交错的书海深处。账台后的老掌柜推了推滑到鼻尖的圆框眼镜,镜片上蒙着的雾气让眼神显得格外浑浊:“后生仔,这屋里除了老朽和你,可再没第三个人踏进来过。”
他说话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柜台边缘的刻痕——那是半枚玉佩的形状,与林深收藏的半块严丝合缝。
雨势在出门时突然变大,油纸伞骨被风吹得咯吱作响。林深踩过青石板,却在檐下阴影里顿住脚步:两行水痕蜿蜒在潮湿的地面,一行是他的皮鞋印,另一行鞋头绣着云纹的布鞋印,正消失在巷口积水里,鞋跟处还凝着点淡青色荧光,像夜露沾了片将熄的磷火。
手机里传来王馆长焦急的声音:“小林,你快来博物馆!那把唐代古琴又出怪事了——琴弦自己断了三根,监控录像里,琴尾竟映出个穿长衫的人影……”
雨点砸在伞面上的声响突然变得遥远。林深望着手中的《梨园纪事》,书页间夹着的银杏标本不知何时变了样,叶脉上竟浮现出细如发丝的字迹:“戊申年冬,将军夜访戏班,赠冰种玉佩,刻‘凤求凰’于其上。”
他摸向口袋里的半块玉佩,触手生凉。玉质表面,那道百年前的裂痕正在雨水浸润下隐隐发亮,仿佛有什么沉睡的东西,即将顺着裂痕,从时光的深潭里慢慢浮起。
第二章 雨夜琴声
博物馆的铁门在雨夜中发出锈蚀的呻吟。林深跟着王馆长穿过昏暗走廊时,后颈的汗毛突然竖起——墙角监控屏幕里,那架唐代古琴正以诡异的角度悬浮在展柜上方,琴弦震颤的频率,竟与暴雨打在玻璃上的节奏分毫不差。
“就是这把琴!”王馆长的声音带着颤音,“昨天半夜监控拍到琴尾映出个人影,穿的衣裳和你形容的……”他话未说完,展柜方向突然传来琴弦崩断的脆响,三根朱红丝弦应声而断,像三条失血的蛇垂落在檀木琴身上。
阴影里,月白长衫的身影缓步走出。顾昭指尖抚过琴尾雕刻的凤纹,翡翠扳指与琴身暗格轻轻相触,沉水香混着铁锈味在空气中炸开。“民国丙辰年仿唐琴,”他声音轻得像琴尾余音,“琴腹里藏着戏班弟子的血,每根弦都缠着半片指甲。”
林深的呼吸陡然一滞。顾昭转身时,他看见对方左襟沾着点透明的荧光,像是从魂体里渗出的月光。更惊心的是那双手——方才虚按古籍时还修长洁净的手指,此刻指节处竟浮现出蛛网状的裂纹,透过裂纹能看见底下淡淡的青色,像琴弦崩断后露出的木质琴身。
“把你的玉佩给我。”顾昭伸手时,袖口滑落的瞬间,林深瞥见他手腕内侧的刺青不再是单纯的琴弦,而是完整的《凤求凰》琴谱,墨色在皮肤下游动,宛如活物。
两枚半块玉佩相触的刹那,整座博物馆的灯光突然熄灭。黑暗中,顾昭的轮廓发出微弱的荧光,他将玉佩按在琴腹暗格,低沉的琴音竟从他喉间溢出:“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琴弦重新绷紧,却在触到“凰”字时再次崩断。顾昭踉跄半步,荧光在左肩处暗了一块,像被人撕去半片魂魄。林深下意识伸手扶住,触到的却是比冰更冷的虚无——他的手掌竟穿透了顾昭的小臂,露出底下若隐若现的枪伤疤痕,弹头嵌在尺骨处,正是民国时期步枪的口径。
“当年戏班被围时,”顾昭借着林深的力站稳,声音里难得有了裂痕,“你部下的子弹,就是从这里穿过去的。”
黑暗来得快去得也快。展柜里的古琴静静躺着,琴弦完好如初,唯有琴尾凤纹的眼睛处,凝着点暗红,像滴未干的血泪。林深掌心的半块玉佩发烫,断口处不知何时多出了半道刻痕——是把断弦的琴。
“他不是人。”王馆长不知何时退到门口,手里紧攥着串开过光的佛珠,“十年前博物馆重修,从地基里挖出这把琴,底下埋着具白骨,手腕上戴着的……”他指向顾昭的扳指,“就是这东西。”
顾昭转身望向窗外的暴雨,雨丝穿过他的发梢,在肩头聚成细小的水洼。“民国二十三年,”他忽然开口,“秋禾镇戏班在城隍庙唱堂会,将军带部下闯入时,我正在后台调弦。你说要借戏班的琴,弹一曲《十面埋伏》为战前壮行。”
林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某种灼热的东西正顺着玉佩往脑海里钻。他看见破碎的画面:雕花戏台上,穿军装的青年握着他的手,掌心的薄茧擦过他调弦的指尖;梅雨季节的后巷,半块玉佩被塞进他掌心,断口处还带着对方的血……
“琴里的血是班主的。”顾昭指尖划过琴腹,“他替我挡了三颗子弹,临终前把魂魄封在琴里,说等你转世回来,总得有个由头让你记起……”他忽然笑了,笑容比月光更淡,“只是没想到,你竟成了专门研究灵异的学者。”
雨声突然变大,像有千军万马从屋顶踏过。顾昭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他低头看着自己逐渐虚化的手掌,轻声道:“每次用玉佩的力量,魂体就会被琴吸走一点。这琴啊,早就想把我和班主的魂,都困在戏文里出不去呢。”
林深突然抓住他即将消散的手腕,触感从虚无渐渐变得真实,像抓住了一缕即将被风吹散的沉水香。“别走,”他听见自己说,“我……我好像见过你,在很多次梦里。”
顾昭的指尖轻轻划过他手背,留下一道淡青色的光痕:“明天去旧书店找老掌柜,他那里有本《秋禾镇志》,第二百三十七页夹着戏班的合照。”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照片里,站在你身边调弦的人,就是我。”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雨幕时,展柜里的古琴突然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响。林深摊开掌心,半块玉佩上的刻痕竟与顾昭的刺青完全重合——那是一把断了弦的琴,琴尾刻着半只展翅的凤。
第三章 前世梦境
那晚之后,梦境开始以碎片形式侵袭林深的睡眠。
他梦见自己站在雕花戏台上,檀香混着胭脂味钻进鼻腔,戏班弟子们正围着位穿月白长衫的青年调弦。那青年指尖在琴弦上翻飞,忽然抬头望来,眼尾一点朱砂痣艳得惊心:“将军今日想听什么?《阳关三叠》送征人,还是《凤求凰》诉衷肠?”
下一幕便是枪声。
子弹穿透雕花屏风时,青年正将半块玉佩塞进他掌心。班主的身体突然横插过来,温热的血溅在他军装上,混着青年发间的沉水香:“顾昭,带将军从密道走!”断弦的琴砸在地上,琴弦缠住他的脚踝,像戏班弟子们不肯松开的手。
惊醒时,林深发现枕巾已被冷汗浸透。床头放着从旧书店带回的《秋禾镇志》,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黑白照片:穿军装的年轻将军站在戏班中间,身旁的琴师抱着古琴,手腕上的翡翠扳指在阳光下泛着微光——正是顾昭。
“他们都叫我顾昭。”
沙哑的声音从窗边传来。顾昭倚在老式木框窗前,晨光穿过他半透明的身体,在地板上投下破碎的光斑。他指尖捻着片银杏叶,叶脉上的字迹正是林深在《梨园纪事》里见过的:“这是你送我的,说银杏叶像未张开的琴翅。”
林深注意到他今天的形态格外清晰,甚至能看见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昨晚没去镇压怨灵?”他想起凌晨三点接到的报警电话,古镇又有一人离奇死亡,死状是咽喉被“无形琴弦”割开。
顾昭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节处的裂纹已愈合,但掌心多了道新伤:“去了趟戏楼遗址。”他抬头时,眼中闪过痛苦,“看见班主的魂还困在梁柱上,他的手指,还保持着推我那刻的姿势。”
两人在博物馆仓库找到那把古琴时,琴腹暗格终于打开。泛黄的血书用戏文写着:“将军此去,若能马革裹尸还,昭愿化琴丝,缠君鞍十年。”落款是“秋禾镇戏班顾昭”,字迹边缘晕着暗红,像是写时混着眼泪。
“当时我以为你战死了。”顾昭指尖抚过血书,“班主说,与其让魂灵漂在战场上做孤魂野鬼,不如封在琴里,说不定哪天就能等到你转世。”他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结果你转世成了我的‘敌人’,专门研究怎么驱散我们这些孤魂野鬼。”
林深的胸口像被琴弦勒紧。他想起自己写过的论文,《论民国时期怨灵的形成与镇压》,里面详细记载了如何用玉佩这类灵器打散魂体——而此刻站在他面前的顾昭,正是他论文里最典型的“高危怨灵”。
“为什么不躲?”他忽然抓住顾昭的手腕,触感不再是虚无,而是真实的冷,“知道我可能会伤害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旧书店?”
顾昭低头看着交握的双手,林深的体温正沿着接触的地方,在他手腕上晕开淡淡的红,像戏台上的胭脂终于染上了死人的脸。“因为玉佩的另一半在你那里啊,”他轻声道,“百年前你说‘等我回来’,我就一直等着,从青丝等到魂散,从民国等到现在。”
窗外突然响起闷雷。顾昭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他指着古琴上的断弦:“下一个死者,会在子时出现在戏楼旧址。”临走前,他从袖中掏出个纸包,“给你,民国二十三年的沉水香,班主说,闻到这个,你就会想起调弦时的我。”
纸包打开的瞬间,沉水香混着硝烟味扑面而来。林深忽然头痛欲裂,他看见更多画面:顾昭在战火中为他调弦,琴弦上缠着他扯下的红丝线;班主临终前将魂注入琴中,笑着说“顾昭啊,别学那戏文里的痴情人,将军总有他的使命”……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手中的纸包已变成灰烬,唯有掌心躺着半片银杏叶,叶脉上的字迹清晰如昨:“将军,你的琴弦,该换了。”
博物馆的钟敲了九下。林深摸着口袋里的半块玉佩,突然明白顾昭为何总穿月白长衫——那是民国戏班琴师的制服,而他最后一次穿这件衣服,是在目送自己带着军队离开戏班的清晨,晨雾里,他的背影比银杏叶还要单薄。
第四章 连环命案
暴雨在秋分那日突然转晴,古镇却被阴影笼罩。第三起命案发生在戏楼旧址旁的裁缝铺,死者咽喉裂开如琴弦崩断,指缝里卡着半片银杏叶,叶脉上用朱砂画着断弦的琴。
“都是当年参与围剿戏班的士兵后代。”顾昭站在警戒线外,指尖划过石墙上的弹孔,那里至今还渗着暗红,“他们的祖辈在枪林里扯断了戏班的琴弦,现在怨灵要用同样的方式,讨回被割断的魂。”
林深注意到他今日的形态格外不稳定,阳光穿过右肩时能直接看见身后的梧桐树干,仿佛那处魂体早已被枪弹打成了透明的窟窿。更惊心的是他发间竟有几根半透明的“白发”,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即将断裂的琴弦。
“去图书馆查民国二十三年的报纸。”顾昭忽然塞给他张纸条,“头版头条《秋禾镇戏班通匪案》,配图里举枪的士兵,袖口绣着和死者相同的云纹。”他转身时,长衫下摆扫过地上的银杏叶,叶片突然枯萎,叶脉上的朱砂痕迹却愈发鲜艳。
图书馆古籍室的霉味混着油墨味扑面而来。林深翻到泛黄的报纸,头版照片里,年轻的自己握着配枪站在戏班门前,身后士兵的袖口果然绣着云纹——正是顾昭初次见面时长衫上的银线图案。照片右下角有行小字:“戏班私通敌军,将军奉命清剿,琴师顾昭下落不明。”
“不是通匪。”顾昭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不知何时飘在天花板上,低头望着照片里的自己,“是我偷偷给你绣了云纹袖扣,说云能护着你打胜仗。他们却说戏班勾结外敌,云纹是通敌暗号。”
林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记忆碎片如断弦般纷至沓来:顾昭在煤油灯下穿针引线,银线在他苍白的指间翻飞;自己摸着新绣的袖扣笑骂“堂堂琴师竟做女红”,却在他转身时看见后颈新烫的疤,是替自己挡了副官的耳光……
“班主说,戏子的命贱如琴弦。”顾昭落在地面,指尖抚过照片里自己的脸,“可你说,我的琴弦能弹出千军万马。”他忽然抬头,眼中映着林深震惊的神情,“你知道为什么怨灵只杀这几个人吗?因为他们的祖辈,当年在戏楼里扯断了三十七根琴弦——每根弦,都是条鲜活的命。”
当晚,第四起命案发生在城隍庙。死者跪坐在香案前,双手被琴弦般的东西绞碎,掌心还攥着半块碎玉——正是顾昭扳指上脱落的翡翠。
“他们在销毁证据。”顾昭站在城隍庙阴影里,望着神像眼中的血丝,“当年参与清剿的人,临终前都把罪责刻在玉佩上,想让后人替他们赎罪。”他忽然剧烈咳嗽,透明的手掌上浮现出枪伤的轮廓,“而我,就是他们最想销毁的证据。”
林深突然想起博物馆监控里的画面:顾昭每次使用能力,展柜玻璃上就会浮现戏班弟子的手印。那些手印,正是死者们掌心的纹路。“你一直在替他们承受怨气。”他抓住顾昭即将消散的手腕,“所以每次镇压怨灵,你的魂体就会被啃噬一点。”
顾昭低头看着交握的手,林深的体温在他腕间烫出淡红的印子,像戏台上终于点上的胭脂。“班主把魂封在琴里时说,”他轻声道,“若有来世,让我别再做琴师,要做就做根琴弦,永远缠着将军的马缰。”
城隍庙的钟敲响子时时,顾昭的身影彻底消失。林深摊开掌心,那里躺着半片银杏叶,叶脉上多了行血字:“明日亥时,戏楼见。”字迹边缘晕着淡青色,像滴在宣纸上的眼泪,渐渐被夜色吸干。
第五章 戏楼鬼影
废弃戏楼的飞檐在月光下像只折翼的凤,檐角铜铃早已生锈,却在两人靠近时发出清越的鸣响。顾昭走在前面,长衫下摆掠过石阶上的青苔,所过之处,砖缝里竟开出几朵苍白的铃兰——正是民国戏班台柱最爱的花。
“当年唱《牡丹亭》,她总说铃兰像杜丽娘的魂魄。”顾昭指尖抚过剥落的漆画,画中青衣的眼尾朱砂,竟与他初见时的模样分毫不差,“后来她的头,就被挂在这根梁柱上。”
话音未落,四周突然陷入黑暗。林深脚下一空,踩在吱呀作响的木板上,抬眼只见无数灯笼亮起,戏台上正唱着《十面埋伏》。穿军装的自己握着顾昭的手,指腹擦过他调弦时磨出的茧:“等打完这仗,我带你去北平听真正的古琴。”
“将军小心!”
顾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深转身,看见年轻的顾昭正被士兵拖向戏台,班主的身体挡在他面前,后背绽开的血花染红了月白长衫。子弹穿透班主心脏的瞬间,顾昭的翡翠扳指突然碎裂,半块玉佩飞进他掌心——正是林深如今随身携带的那半块。
“这是鬼打墙,”顾昭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却看不见人,“怨灵在用我们的记忆,织一张困魂的网。”黑暗中,琴弦破空声此起彼伏,林深忽然被拽进狭窄的密道,顾昭的气息近在咫尺,“当年班主就是从这里,把我推进了你的怀里。”
密道尽头是间杂物房,墙上挂着二十三张残破的脸谱,每张嘴角都有道缝合的痕迹——对应着戏班二十三具残缺的尸体。顾昭站在脸谱前,指尖划过某张青脸的泪痕:“他是武生,替我挨了三刀,临死前还说‘顾琴师的弦,可不能断在这种地方’。”
突然,所有脸谱同时转向他们,空洞的眼窝里流出暗红的水。顾昭掏出古琴,断弦处不知何时已缠上红丝线:“凤兮凤兮归故乡——”琴音响起的刹那,密道墙壁浮现出无数血手印,每个手印都在推着他们靠近戏台中央。
林深终于看清,戏台上躺着具白骨,手腕上戴着半块玉佩,正是顾昭扳指的另一半。“那是班主的魂,”顾昭的声音带着哽咽,“他的身体,早就被钉在这戏台的梁柱上,做成了支撑戏台的琴弦。”
琴音突然拔高,如刀出鞘。顾昭的指尖裂开透明的缝,血珠滴在琴弦上,竟发出金戈铁马的声响。随着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所有怨灵的身影浮现,他们对着顾昭跪下,无声地比划着调弦的手势——那是戏班弟子们,最后一次向他们的琴师行礼。
晨光穿透戏楼破瓦时,顾昭跪在班主的白骨前,轻轻合上他眼窝:“您看,将军回来了。”他转身望向林深,眼中倒映着对方湿润的眼眶,“现在,该让他们知道,当年的戏班,从来都没有通匪。”
墙角的阴影里,老掌柜扶着拐杖站着,镜片后的眼睛闪过微光。他手里拿着本泛黄的账本,封面上写着:“秋禾镇戏班往生账,民国二十三年闰四月初七。”
第六章 记忆复苏
从戏楼回来的当夜,林深终于梦见了完整的前世。
战火染红了城隍庙的飞檐,他握着顾昭的手往后巷跑,身后是班主断喝“带顾昭走”的声音。子弹穿透班主胸膛时,顾昭正在往他掌心塞半块玉佩,断口处的血珠滴在他军装上,晕开的形状竟与现代案发现场的血迹一模一样。
“对不起。”
醒来时,林深发现自己抓着顾昭的手腕,对方的魂体此刻几乎透明,能清晰看见心脏位置的弹孔。顾昭笑了,笑得比月光还淡:“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明明知道你是奉命清剿,却还是盼着你能在枪响时,偏那么一寸。”
博物馆仓库,林深将两半玉佩合为一体,翡翠扳指的裂纹竟与玉佩断口完全吻合。当玉佩发出微光时,古琴突然自动奏响《凤求凰》,琴弦上缠着的红丝线,正是他前世扯下的腰带穗子。
“你当年不是要带我去北平。”顾昭指尖划过玉佩上的刻痕,“你说,等战争结束,就卸甲归田,做我的听琴人。”他抬头时,眼中有细碎的光在崩解,“可子弹比承诺来得快,班主的血,染红了我整个民国。”
林深再也控制不住,将顾昭拉入怀中。对方的身体先是虚浮,随后渐渐变得真实,带着沉水香的冷意渗进他的骨髓。“我记得,”他哑声道,“记得你调弦时的样子,记得你绣的云纹袖扣,记得你说我的名字,该配最好的琴音。”
顾昭的身体猛地一颤,透明的指尖在他后背摸到一道旧疤——正是前世替他挡刀留下的。“原来转世后,你连伤都带着。”他轻声道,“所以第一次在旧书店相遇,我就闻到了,属于将军的,混着硝烟的沉水香。”
窗外传来闷雷,预示着新的暴雨。顾昭的魂体开始出现裂纹,像古琴上即将崩断的弦。“怨灵们等得太久了,”他指着玉佩,“完整的玉佩能打开时空裂隙,当年班主就是用这个,把我的魂封在琴里,等你转世。”
林深突然想起老掌柜柜台的刻痕,想起《秋禾镇志》里那句被划掉的记载:“戏班琴师顾昭,与将军私定玉佩,刻‘凤求凰’于其上,后同葬于城隍庙地基。”“我们前世,其实是同死的吧?”他抓住顾昭即将消散的手,“你根本没机会被封进琴里,对不对?”
顾昭笑了,那是林深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悲伤:“班主把我推进密道时,你转身去挡子弹,我听见你的血,滴在玉佩上的声音。后来我抱着你的尸体,把半块玉佩塞进你掌心,就像你当年塞给我那样。”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然后,我就被流弹打中了这里——”他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那里的魂体正在崩解,露出底下戏台的梁柱。“所以现在,”顾昭的指尖划过林深的唇,“我要把剩下的半块玉佩,还给它的主人。”
当第一滴雨砸在窗玻璃上时,顾昭彻底消失。林深摊开掌心,完整的玉佩正在他手中发烫,背面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民国二十三年,将军与琴师,同葬于秋禾镇戏楼地基,玉佩随棺,琴藏魂灵。”
第七章 怨灵暴走
秋分后的第七日,古镇突然陷入永夜。
所有路灯同时爆裂,家家户户的窗玻璃上浮现出戏班弟子的脸,他们无声地张合着嘴,像是在唱最后一曲《离魂记》。林深抱着古琴冲进旧书店时,老掌柜正对着账本流泪,泛黄的纸页上,顾昭的名字旁画着无数断弦。
“他们等了百年,”老掌柜摘下眼镜,露出眼尾的朱砂痣——竟与顾昭梦中的模样相同,“当年我是戏班的青衣,顾昭的师弟。班主把魂封进琴里时,让我留在人间,替他看着将军转世。”
远处传来轰然巨响,戏楼遗址正在凭空重建,飞檐上挂着的不是灯笼,而是二十三个怨灵的魂火。顾昭站在戏楼顶端,身影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却也比任何时候都虚幻——他的魂体,正被古琴和玉佩的力量强行凝聚。
“林深!”他的声音混着琴音传来,“怨灵们要打开时空裂隙,把当年的惨案再演一遍!”琴弦在他指尖崩断,血珠飞溅在戏楼梁柱上,“你带着玉佩离开,我来拦住他们——”
话未说完,怨灵们突然暴动。二十三个身影同时扑向顾昭,他们的手穿过他的身体,却在接触的瞬间崩解成光点。林深这才看清,顾昭的魂体上,早已布满了枪伤、刀痕、勒痕——全是当年戏班弟子们的致命伤。
“他们在吞噬我的魂,”顾昭咬牙笑道,“这样,就能变成完整的人,再死一次。”他忽然弹琴,琴弦却发出哀鸣,“可我不想再死了,我想看着你,哪怕只是多看一眼……”
时空裂隙在戏楼中央打开,露出民国二十三年的战场。林深看见年轻的自己抱着顾昭倒下,血染红了半块玉佩。顾昭的声音从过去与现在重叠:“将军,你的琴弦,该换了——”
裂隙突然扩大,古镇的建筑开始崩塌。顾昭猛地扑向林深,用身体挡住掉落的梁柱,魂体在撞击中出现网状裂痕:“带着玉佩走!”他嘶吼着,声音里带着百年的委屈,“我等了百年,不是为了让你陪我死!”
林深终于明白,为什么顾昭每次使用能力都会加速消散——他根本不是在使用灵力,而是在燃烧自己的魂,用戏班弟子们的怨念,织成保护他的网。“我不走!”他抓住顾昭的手,将玉佩按进对方掌心,“当年你没说完的话,现在告诉我——”
顾昭望着他,眼中倒映着裂隙里的自己,那个在战火中调弦的琴师,终于露出了百年未见的笑容:“我想说,”他轻声道,“凤求凰,凰求凤,原来我们,从来都是相互追寻的弦与弓。”
第八章 舍身相护
时空裂隙里,民国与现代的战火同时燃烧。
顾昭的魂体在火中愈发透明,却仍紧紧护着身后的林深。怨灵们的身影在火中显形,他们不再是狰狞的鬼魂,而是二十三个穿着戏服的年轻人,眼中带着赴死前的平静。
“顾琴师,”当年的武生魂灵开口,声音混着硝烟,“带将军走,我们替你拦住裂隙。”他转身时,后背的刀伤清晰可见,“班主说过,戏子的命,就是给将军垫脚的弦。”
顾昭摇头,指尖在古琴上弹出最后一个音符:“不,这次换我做弦。”他望向林深,眼中有光在崩解,“百年前你说要做我的听琴人,现在,该换我听你说一句——”
裂隙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啸,戏楼梁柱开始坍塌。顾昭将玉佩塞进林深掌心,碎玉的荧光映着他即将消散的脸:“别说对不起,”他笑了,“要说‘再见’。”
林深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将两半玉佩同时按进裂隙:“我偏要说‘等我’。”他吼道,声音混着前世与今生的泪,“就像你等了我百年那样,这次换我等——”
话音未落,顾昭突然吻住他的唇。那是比沉水香更冷的触感,却带着百年的温热。“傻瓜,”他在他耳边低语,“魂飞魄散的人,是等不到来生的。”
最后一根琴弦崩断的瞬间,顾昭的魂体化作万千光点,每个光点都缠着半片银杏叶,飘向时空裂隙的两端。林深被一股力量推离裂隙,落地时,掌心的玉佩已经碎裂,只剩半块染着荧光的残玉。
戏楼在晨光中彻底坍塌,废墟里露出两具相拥的白骨,其中一具手腕上戴着半块玉佩,另一具怀抱着残破的古琴。老掌柜站在废墟前,轻轻放下一本《秋禾镇志》,最新一页写着:“民国二十三年秋,戏班琴师顾昭与将军同殁,魂封于琴,待来世续弦。”
第九章 魂归天地
暴雨在顾昭消失后停了。
林深握着半块残玉站在旧书店,老掌柜已不知去向,唯有账台上放着本泛黄的档案袋,封面上写着“顾昭,秋禾镇戏班琴师,民国二十三年卒,享年二十有二”。
档案里夹着张字条,是顾昭的字迹:“将军,若你看见这行字,定是我已魂散。别难过,我只是回到了戏文里,做回那根永远缠着你马缰的弦。”字条背面画着把断弦的琴,琴尾刻着半只展翅的凤。
博物馆的唐代古琴突然失踪,展柜里只余半片银杏叶,叶脉上的字迹清晰如昨:“下次相遇,我要做你案头的笔,写尽百年相思;或是你窗前的灯,照亮每个无眠的夜。”
三个月后,林深在整理顾昭的档案时,发现了夹在其中的戏班合照。照片里,年轻的将军与琴师并肩而立,后者手腕上的翡翠扳指,正对着镜头折射出微光——那是穿越百年的,未说出口的“等你”。
他忽然想起顾昭说过的话:“戏文里的痴情人,总说下辈子做草木做琴弦,可我偏要做你的影子,只要你在光里,我就在你身旁。”
深秋的阳光穿过窗棂,在地面投下细长的影子。林深望着自己的影子,忽然觉得脚踝处被什么轻轻碰了碰,像琴弦扫过靴面,带着沉水香的,若有若无的,温柔。
尾声 未了余音
冬至那日,林深在修复古籍时,忽然听见书房传来琴弦轻颤。
他握着半块残玉转身,看见月光下立着道透明的人影,月白长衫的下摆被无形的风轻轻扬起,露出绣着云纹的鞋尖。那人指尖虚按在空气里,正在弹奏一曲无声的《凤求凰》。
“顾昭?”林深的声音发颤,残玉在掌心发烫。
人影转身,眼尾一点朱砂痣在月光下格外鲜明。他抬手,掌心躺着半片银杏叶,叶脉上的字迹新鲜如昨:“将军,你的琴弦,该换了。”
当第一片雪花落在窗台上时,人影渐渐消散,唯有残玉发出微弱的荧光,与记忆中的沉水香,在冬夜里轻轻缠绕。
戏文里的故事总说,痴情人终成眷属,可有些缘分,偏要断在最动人的弦上。就像顾昭的魂,散在时空裂隙里,却总有那么几缕,顺着沉水香的味道,回到将军的梦里,轻轻说一句——
“我在,一直都在。”
更新时间:2025-04-16 23:1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