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男朋友憋着一股劲儿要整治我。他眼睁睁看着我生病,也要让我认错。当晚,我烧到 40 度,浑身难受。却听到他跟哥们打电话。「我是故意的。我就是要给她一点教训。」「多大的人了,连照顾自己都做不会。」「一座城市有几百万人淋雨,人家都麻烦男朋友... 华旗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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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男朋友憋着一股劲儿要整治我。

他眼睁睁看着我生病,也要让我认错。

当晚,我烧到 40 度,浑身难受。

却听到他跟哥们打电话。

「我是故意的。我就是要给她一点教训。」

「多大的人了,连照顾自己都做不会。」

「一座城市有几百万人淋雨,人家都麻烦男朋友了吗?」

我咬着下唇,眼泪汹涌而出。

我想他说的很对。

所以,我真的不麻烦他了。

可他却跟在我身后,低眉顺眼:「你能不能……再跟我撒个娇。」

上班路上遇到暴雨,即便撑了伞,我也被浇了个浑身湿透。

这已经很倒霉了。

偏偏我今天还是生理期的第一天,抵抗力最弱。

到了公司,我一边擦身上的水珠,一边打电话给男朋友。

「杨勉,能不能麻烦你送套衣服给我?我衣服湿透了,很冷。」

从家到我公司,需要二十分钟。

杨勉今天恰好休假,应该有这个时间。

可是回应我的,是对面冷静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带伞?天气预报也不提前看。」

「同事有没有衣服,先借来穿。」

「你有没有考虑到,外面下雨,我也会淋湿,会感冒?」

「而且我今天也是有规划的。出一趟门,什么计划都打乱了。」

语气里虽然有心疼。

但更多是责备。

我按下开机键,电脑屏幕在我面前突然亮起,刺得我两眼泛起湿润。

手头一堆工作,没空跟杨勉争论,我确实带了伞,但是狂风肆虐,根本不顶用。

我只能打断他,低声撒娇:「那不如这样,你帮我收拾一下衣服,我叫个跑腿小哥帮忙拿?」

虽然天气恶劣,但应该还是有人接单的。

可是杨勉叹了口气,说:「还是我来送吧。」

「我这会儿在洗漱,等雨小一点我就过去。」

有他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尽可能弄干自己的衣服和头发。

这边的春天气候寒湿,衣服很难烘干。

我躲在卫生间,拿烘干机吹了半天,也只能做到半湿半干。

虽然抱着热水猛灌,但我还是冷得瑟瑟发抖,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只能在心里盘算,打电话给杨勉是八点半,他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了吧?

可是,我一分钟一分钟等下去,他却迟迟没有发来消息。

窗外的瓢泼大雨早就停了。

距离我打电话给杨勉,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我终于忍不住,打电话问杨勉什么时候出门。

「救命啊!我快感冒了。生理期的第一天着凉,我会姨妈痛。」

他说快了,刚做完早饭。

杨勉明明知道我很冷,也知道我小腹疼起来,满床打滚。

可他却还要花几个小时做顿早餐?

我脱口而出:「一顿早饭做两小时?我是不是给你说过了,我冷。我全身上下都湿了。」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那边一片沉默。

杨勉不高兴的时候,总是会停一会儿,再说话。

果然,几秒钟后,他平静地说:

「许谣,你不能这么自私。你冷,我就要饿着肚子给你送衣服吗?」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是啊。我冷,是我的事。跟我的男朋友有什么关系呢?

对他来说,四十分钟很宝贵,填饱肚子也重要。

至少,都比得过让我瑟瑟发抖一个上午。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委屈。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真的过分了。

可是小时候上学,如果下雨,爸妈也是会帮我送伞,送衣服的啊。

他们担心我冷暖,为什么我男朋友不担心呢?

我压着心里的委屈说:「那我现在叫跑腿,你别出门了。」

杨勉却要我别急:「我马上弄完了,你等着吧。」

熬到十二点,我总算见到了杨勉。

也拿到了干燥的衣物。

明明是相恋五年的男友,可是见面那一瞬间,我居然有点恍惚,他好像是个陌生人。

杨勉没有停留,很快就离开了。

看着他连一刻也不想多呆的背影,我喉间发涩,也不知道是因为着凉,还是因为难过。

我抱着衣服去卫生间更换,迎面碰上一个同事,他惊讶地喊我:「许谣,你脸上很红,是不是生病了?」

我歪过头,去看卫生间的镜子。

确实是两颊通红。

这是我生病的前兆。

连同事都看出来了,我的男朋友却没有察觉。

我忽然有点心灰意冷了。

我想,我一直以为杨勉很爱我。

也许这是错觉。

虽然换了衣服,但我的体温节节攀升,下班时更是浑身发烫。

伴随升温,小腹也是一阵一阵的绞痛。

感冒和痛经的双重攻击,让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强撑着回到家,往床上一躺,就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间,杨勉似乎走到我床边,然后又走了出去。

我想喊住他,让他帮我弄杯红糖水。

可是我太难受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朦朦胧胧睡到深夜,我终于感觉有了几分力气。

虽然脑袋里像塞了团棉花,小腹也坠胀难忍,但我还是挣扎着下床去洗漱。

在卫生间门口停下脚步。

我没出声。

因为杨勉漫不经心的声音透过门缝漏出来。

他好像在跟朋友打电话。

他在说:「对啊,我就是故意的。我要治一治她,给她长个教训。」

「不然她马马虎虎的,什么事情都指望我,我得有多累啊?」

「一座城市有几百万人淋雨,有几个像她这样多事。」

因为发烧,我头很痛。听前几句的时候,还没有反应过来。

但是我很快明白了,杨勉在抱怨的人,是我。

每个字都确凿无疑地,扎进了我心里。

我一直以为他对我千依百顺。

没想到他有这么多不满。

恍惚间手脚发软,差一点摔倒在地。

虽然扶住墙壁,但感觉整间屋子都在旋转。

泪眼模糊中,我听见杨勉嗤笑一声,满不在乎地说。

「冷就冷着吧。大不了发个烧。」

「吃点药,睡一觉,也就好了。」

他的语气很轻松。

我咬紧牙齿,避免自己发出呜咽。

失魂落魄地想,原来我的男朋友早就知道我会发烧。

可他并不担心。

因为这原本就是他的计划。

他是故意拖延时间,眼睁睁看着我生病的。

只为了教会我要坚强,要自立,不能事事都依靠他。

我不理解杨勉为何这样做。

如果他想拒绝我的要求,大可以直接说。

我也说了我可以叫跑腿,代他跑这一趟。

可他偏偏答应了。

因为他想借此,给我一个「教训」。

我知道自己的自理能力很弱。

小时候父母宠我,连一只碗都没让我洗过。

所以大学毕业这一年,一切的生活技能,我都是从零学起。

爸妈远在千里之外,很担忧我犯迷糊。

每一次我都会安慰他们:「不怕啊,我有杨勉。我们两个会互相照顾对方。」

于是他们也就放下心来。

杨勉比我大三岁,一向比我沉稳。

我无数次跟闺蜜说,跟父母说,甚至跟偶遇的陌生人说,我有一位很棒的男朋友,他脑子聪明,读书也很厉害。

我从未想过杨勉会嫌我麻烦。

但他确实看我不顺眼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努力回想,越想,眼泪越无法遏制地从眼眶中滚落。

无数件细碎的小事,从记忆深处扑了过来。

也许是我第三次忘带家门钥匙,恰好遇到杨勉去外地出差。

虽然我叫了开锁师傅,让自己成功进了家门,但给杨勉聊这件事的时候,他还是有点不耐烦。

「你怎么不长记性呢?谁家好人能三次忘带钥匙。」

我自知理亏,没有辩驳。

可是被他这样不留情面地责备,我心里还是有点难受。

从此之后我放了备用钥匙在公司。

也许是背包拉链坏了,我忙于考证,无暇修复。直到有一次,钱包不翼而飞。

我边哭边想办法补办证件。

但钱包里我们的合影就找不回来了。

我向杨勉感慨:「那可是我们刚恋爱的合影,就这么丢了,真可惜。」

杨勉却头也不抬地说:「这还不是怪你拖延?你记住,东西坏了,要及时处理。」

我记得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我和杨勉一前一后走在街道上。

两个身影在阳光下紧紧相靠,可是,我却觉得我们的心很远。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责备我。

也许我的确不够好。

但是我真的有在成长啊。

我不知道,我也不可能知道。

在那个时候,我的男朋友就已经在心里抱怨……

「她好麻烦。」

「我要给她长个教训。」

「她不能什么事情都依赖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床上的。

躺在黑暗之中,静静凝视着天花板。

五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时光,在我脑海里一幕一幕闪过。

是在校园里第一次见到杨勉时,我心尖的悸动。

是我兼职攒钱给他买昂贵的显卡,他感动地将我拥入怀中。

是我在他求职屡屡失败时宽慰他,他哽咽着说谢谢我不离不弃。

……

更是他跟朋友发狠,说要给我一个教训。

……

我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也许是冷的。

也许是心疼。

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让我跟杨勉大吵一架。

可是,吵了又如何。

他总是有一套自己的道理。

他也确实有一点道理。

今天这座城市有几百万人淋了雨,也不见得每个人都生病。

为什么唯独我需要他照顾。

也许我真的很弱。

但是,这几百万人里,有几个是杨勉的家人?

作为他的家人,难道我不应该得到他额外多一点的关心吗?

我咬着下唇,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没一会儿,杨勉来到我身边。

见我醒了,他耐心地喂我吃药、喝水,还俯身在我滚烫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摸到我的泪痕,他轻轻叹口气。

在我耳边细语,声音平缓低沉,又带着同情:

「你看,你又不带伞,现在烧得这么厉害,很难受吧。」

他还在自以为是地认为我没带伞。

我剧烈咳嗽起来,挣扎着说:「我带了伞,但是风太大,打伞也没用。」

杨勉错愕。

他好像意识到是自己先入为主了。

我以前忘带过钥匙,所以他下意识以为,我这次也是忘了带伞。

但是这个毛病我真的已经改掉了。

他会跟我道歉,说他误会我了吗?如果他道歉,我会原谅他吗?

毕竟他是我的初恋,并且我爱了他五年。

我眨了眨眼睛,想听到他的回应。

然而杨勉只是又理了下我的头发,慢慢地说:「那你可以等雨小一点再走。」

床头只开了一盏夜灯。

灯光昏暗,映得杨勉眉眼十分温柔。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却突然觉得,这个人,好陌生。

就算我淋了雨,是我的错。

就算我请他帮忙送衣服,是我事多。

那他为什么答应我以后,又让我等足三个小时?

如果跟我在一起真的如此憋屈,杨勉可以选择分手。

而不是故意让我生病。

喉咙里似乎有一把小刀在割,但我还是压住委屈,尽量平心静气地说:

「湿衣服穿得越久,越容易着凉。杨勉,你为什么不早点出门?」

「我早就说了可以叫跑腿。但你非要自己来送。」

杨勉抚在我发间的手顿了一会儿。

然后,他轻描淡写地说:「我还是送了啊。」

我僵在原地,好半天才说:「既然答应了我,那你就应该快点做到,而不是磨磨蹭蹭……」

话音未落,杨勉已经打断我:「所以你记得,要独立一点啊。」

「你不能什么事情都指望我。」

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有眼泪,顺着眼角不间断地滑下去。

「你不能什么事情都依靠我」。

这真是一句发人深省的宝贵真理。

可是,爱我的人,会眼睁睁看着我生病吗?

不会的。

真的不会。

杨勉想让我「觉悟」。

我也的确觉悟了。

但我领悟的,不是我要少依靠我的男朋友。

而是……

也许,我可以不需要他做我的男朋友。

在遇到杨勉之前,我不知道我未来的老公会是什么模样。

在遇到杨勉之后,我想象中的老公,一直就是他。

可是现在我明白了。

我不需要不能依靠的伴侣。

第二天醒来,烧退了。

我拖着虚弱的身体,在出租屋里来回踱步。

我在判断,哪些东西要搬走,以及如果搬走,需要几个纸箱。

一年前大学毕业搬进这座房子,只用了七个箱子,现在搬走,恐怕要多一倍。

但还是有很多东西没法带,比如为了让房间亮堂,我跟房东沟通后,重新粉刷了墙面。

杨勉有时会在客厅加班,为了保护他的眼睛,我淘换了护眼的顶灯。

杨勉不爱逛街,他的衣服鞋子都是我挑的。

厨房里有很多食材。

杨勉肠胃不好,甘草芡实,淮山茯苓,还有五指毛桃,我屯了一大箱,每周弄汤汤水水给他食疗。

这些都留下吧,我用不着。

我一件一件地盘算着,这才发觉,那么多事情,繁乱又琐碎,无聊且煎熬。但是,磕磕绊绊的,我竟然也都做完了。

为了经营我和杨勉的家,我花了那么多的时间,耗了那么多的心血。

却连雨中的一件干衣服都得不到。

突然悲从中来,我抱着亲手缝的沙发抱枕,嚎啕大哭。

我一直以为,爱情存在在于每一个微小的瞬间。

也是彼此互相的照顾。

我自认为把一颗真心捧给了杨勉,但是为什么,他会觉得我很麻烦呢。

我真的如此让他疲倦吗?

哭了一会儿,手机振动起来。

是我爸妈在家庭群里发消息。

他们已经给我买好了礼品,说要寄给我,让我带给杨勉的爸妈。

妈妈长篇大论地嘱咐我:「我们买了最好的烟酒还有茶叶,礼数一定不会出错的。」

「谣谣,去人家家里,机灵一点,嘴巴甜一点。」

爸爸立刻在群里跟上:「这个你就别担心了。我们女儿嘴巴最甜,人见人爱。」

妈妈发了个微笑的表情,调侃:「那还不是像你。」

看着爸妈一句接一句的拉家常,我好容易止住的泪水又落了下来。

我和杨勉恋爱五年,已经进入了谈论婚嫁的阶段。

按计划,最近我会去杨家拜访。

如果让爸妈知道,我打算和杨勉分手,他们也会为我遗憾的吧。

可是,如果有一根刺扎进了心里,就算再疼,也是要清除的。否则它只会溃烂化脓,以至于需要刮骨才能疗伤。

看吧,杨勉教会我的,比我想象的更多。

背包坏了,要及时处理。

一段关系让我不适,也要及时处理。

我想了想,敲字回复爸妈,没提我生病,只是找了个借口:「礼品先放着吧,我最近工作很忙,没空去杨家。」

爸妈没有察觉异样。

我捏着手机,思绪渐渐飘远。

今年春节,杨勉已经到过我家。

我爸妈严阵以待,不仅把家里打扫一新,连邻居家的狗都洗了一遍澡。

四个人吃饭,我爸妈做了十六个菜。从天上飞的,到水里游的,几条腿的都有。

临走,我爸还给杨勉包了一个「万里挑一」的红包。

杨勉受宠若惊地问我,可不可以别这么隆重?他会不好意思。

我却搂着他的胳膊,跟他撒娇:「我爸妈就是这样热情啦,你习惯就好了。」

我记得那会儿,他愣了一下。

眼底有情绪翻涌,是我看不懂的晦暗。

可是下一秒,他就面色如常地,摸了摸我的脸。

「我知道了。」

我爸妈对杨勉的好,我不信他没有察觉到。

但他还是任由他们的女儿穿着湿透的衣服,苦苦等他这么久。

也许他有他的道理。

但我替我爸妈感到心疼。

他们如珠似宝疼爱了二十三年的女儿,不该被这样对待。

我强撑着站起来,开始收检自己的衣服。

我见过同事姐姐和她男朋友分手时的拉锯,那段时间她的状态肉眼可见的枯萎消极。

当时我就想,如果决定结束一段关系,就得做好准备,不给自己留退路,而不是先口头分手,再拉拉扯扯,最后才收拾物品。

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我完全没想过,会用在自己身上。

可是偏偏就发生在我身上。

晚上杨勉下班回家时,看到腾空一半的衣柜,顿时愣住,瞳孔缩紧:「谣谣你……你做什么?」

他仿佛是有点慌。

我扬眉一笑,避重就轻地说:「我收拾一下换季衣服。」

现在是换季的时候,家里的衣服也确实都是我打理。

杨勉好像舒了口气,但随即又说:「你生着病,又是生理期,多休息吧。」

原来他知道我生理期。

那他应该也记得,我生理期的时候,很容易感冒。

一瞬间,心像是被利刃扎了一下,但我只是又把一件衣服叠起,轻描淡写地说:

「不碍事,我就是发个烧,没什么大不了。」

「吃过药,睡一觉,就好了。」

这正是杨勉昨晚说过的原话。

我承认我有赌气的成分。

如果他这个时候跟我坦白,求我原谅……

也许我会考虑再给他一个机会。

杨勉果然察觉了。

他脸色渐变,不住地偷偷看我,好像要从我身上发掘什么端倪。

但我对他微微一笑:「看我做什么?」

他就什么都没说了。

我叠好衣服,心里却浮起一阵一阵的悲哀。

我自嘲地想,我可真是自作多情。

台阶都递给他了,他却还是头也不回地扭头走去。

按照原先的计划,我要在五一假期去拜访杨家。

但我托了同事、闺蜜,让她们提前占用我的假期时间。

我光明正大地对杨勉说:「这次算了,下回再说吧。」

但我没想到,杨家父母恰好到我们所在的城市旅游,提出要见我。

他们是临时通知的,让我措手不及。

但长辈到了家门口,不见面说不过去。

我没办法,只能赴约。

我跟闺蜜约好,饭局开始后一个小时就打电话给我,以便我早点脱身。

可是,就连这一个小时也很难忍受。

此前我以为杨勉不跟家人聊天,是因为男孩子腼腆内向。

但是我很快发觉,杨勉的爸妈浑身是刺,很难相处。

餐厅不合口味,他爸爸就毫不留情地批评儿子乱花钱。

杨勉最近在琢磨跳槽,期间接了个猎头的电话。

这分明是好事,但他妈妈脱口而出:

「你天天瞎折腾什么?下一家不一定比这家好。」

「那么多人都本本分分地工作,怎么就你好高骛远。」

杨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而我更是震惊。

杨勉跳槽,是我鼓励的。

因为他所处的行业就是如此,想涨薪升职,只能跳槽。

他妈妈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否定儿子的选择?

这样的情况是绝对不会发生在我家的。

然而,更让我震惊的是,面对妻子的念叨,杨爸爸夹了一筷子菜,漫不经心地说:「让他折腾呗。跌破了脑袋,那是他活该。」

「让社会上的人治一治他,他就老实了。这才长记性呢。」

是他活该。

治一治他。

长个记性。

这已经不是高高在上了。

这是阴阳怪气。

这真的是血脉至亲能说出来的话吗?

即便身处事外,我的手不可抑止地发抖起来。

更何况是杨勉。

果然,在余光里,杨勉慢慢低下头去。

他眼角有一闪而逝的忧郁和脆弱。

让我的心也揪了起来。

第2章

很久之前我问过杨勉,他这个「勉」字是什么由来。

那时候他说:「我爸妈说是勉励的『勉』,但我觉得是勉为其难的『勉』。」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

但我现在明白,他没开玩笑。

他的父母就是这样勉强地凑合着过日子。

我可以想象在杨勉的成长过程中,经历了多少来自父母的冷嘲热讽。

原来,他之所以这样对我脱口而出「给她一点教训」,是因为他的父母,也这样粗暴地对他。

也许杨勉也不知道正常的家人关系应该是怎样的。

也许他会慢慢改好。

在这样复杂、窒息的环境里长大,不是他的错。

他喜欢责备我,是因为父母也是那样责备他。

他也只是照搬父母对他的教育而已。

我在心里为杨勉找了一百个借口,想证明他对我的「惩治」是情有可原。

但这只能证明我很爱他。

而且并不影响我不会原谅他的结果。

可是看到杨勉的落寞,我到底还是心软了。

毕竟这是一个我爱了五年的人。

我曾经下过决心要跟他携手终生,那我至少要再尝试一下。

如果给杨勉机会敞开心扉,让他正视这个问题,说不定我的心结就能解开。

可是,当我字斟句酌地对杨勉开口时。

对他最后一丝的留恋,也瞬间消散了。

杨勉矢口否认他是故意让我冻着。

他说,那天之所以让我等了三个多小时,是因为他领导突然找他要设计图纸,他因此忙了一上午。

他从来没觉得我麻烦。

更不可能故意让我吃苦头。

他还试图把我拉到他怀里去:

「谣谣,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是我的小太阳啊。把你冻坏了,我肯定会心疼的。」

「但是,我希望你独立一点,也是为你好。」

「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怎么办呢?」

杨勉的声调似乎非常平静。

但我却只觉得如坠冰窟。

为什么我想跟他好声好气地讲道理,他却在和稀泥?

他敢不敢打开邮箱让我看看,那个时间点,他到底有没有发邮件?

我知道他不敢。

因为如果这是实话,他现在就会打开邮箱让我看。

甚至在我们第一次讨论这件事的时候,他就会说,他有事在忙,要我另想办法。

我听着杨勉一句接一句的辩白。

他越慷慨激昂,我越筋疲力尽。

我扯出一抹笑:「是吗?你说的真有道理。」

当然可以继续跟杨勉辩驳,但我不想浪费时间了。

我给闺蜜发了消息。

「你隔壁的房子还空着吗?我想租。」

秦蓝甚至都没听完我的故事,就一拍胸脯,二话不说:「搬!我帮你搬。」

我们是大学室友,一开始她看不惯我丢三落四,懒得理我。

可大二那年她不幸骨折,一个学期做了三次手术。

除了家人,就是我从头到尾陪她。

我推着小轮椅在学校到处跑,健步如飞。

秦蓝扔掉轮椅站起来那天,盯着我,表情复杂:

「许谣你这个人真的……唉,算了,以后我罩着你。」

她一向是支持我的。

就像我一向支持她一样。

如果说此前我还因为杨勉对我的「惩治」而怀疑自己的处事方式。

但此刻,所有的怀疑都荡然无存。

爱不是单方面、无限制供应的资源。

它应该从一个人身上,传递到另一个人,然后折返。

我和父母之间是如此。

我和秦蓝也是这样。

但这个链条,在杨勉身上中断了。

我认识杨勉的时候,他是计算机学院名声在外的高冷学神,沉默寡言,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我只花两周时间就追到了他。

我自己都诧异于我的高效,也曾追问过,我是哪里打动了他。

「因为你是小太阳。」这是他的回答。

杨勉说,只要我对着他一笑,他就觉得连天都会晴了。

很多人说过杨勉,「你和许谣交往以后,整个人都变了」。

我真的是他的太阳。

我融化了冰山。

在和我交往以后,杨勉眼角眉梢的冷淡,渐渐都消弭无形。

我可以做杨勉的小太阳,一辈子都可以。

但这并不代表,我不渴望他把我妥帖珍藏。

我更不可能等到自己能力耗尽的那一天,才惊讶地「诶」一声,追悔莫及地问:「我的爱为什么没有收回来?」

我悄悄租下了房子,租约一周后生效。

提分手的日期也随之敲定。

倒计时十天正式开始。

我每天照常上班、下班,但是回家后,我就会戴上耳机,避免和杨勉交谈。

他仿佛察觉到了我的冷淡,总是坐到我旁边,找机会跟我说几句话。

杨勉的工作压力大,再加上他本身很敏感,容易破防。

我比他豁达,每次他低落,我总是变着法子夸他,帮他找自信,再带着他做点别的事情,转换心情。

但这次,杨勉一开口,我就打断他的抱怨:「你们部门有多少人?」

杨勉不明所以:「不到一百。」

我打个哈欠,懒洋洋地说:「一百个人都压力大,为什么就你跟我抱怨呢。」

「杨勉,你别太自私。你心情不好,我就要暂停追剧,陪你聊天?」

「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怎么办呢?」

杨勉皱了皱眉:「可是你以前都会陪我聊天。」

我下意识捏紧了平板的边边。

以前。

他也知道是以前。

以前我会源源不断地,供他汲取情绪价值。

甚至有时候他负面情绪太多,在他向我倾诉之后,我也会低落一会儿,才能恢复元气。

可是,我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任何求助。

从来没有。

因为我爱他。

但现在我决定不爱他了。

那他也不能怪我不肯挥霍自己的优质情绪。

我说:「既然我不能因为生活琐事打搅你,你也别一不高兴就找我聊天。」

「杨勉,我们都应该独立一点。」

我戴上了耳机。

杨勉再说什么,我都听不见了。

他便也觉得无趣,自己默默走开。

晚上,我凑巧看见了他和哥们的聊天记录。

这次他发的是文字,但从情绪里,也能看出他的焦虑不安。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最近不理我了。很冷淡。」

「可能是在生气。」

「她以前从来不这样。」

哥们说:「女的都这样。不理她,过一阵就好了。」

「实在不行你买个礼物哄她。」

我看着他们鸡同鸭讲的对话,只觉得好笑。

不是笑他们根本不明白。

而是笑自己太晚看明白。

我原本以为杨勉需要一个不会麻烦他的合伙人。

以抚养子女、赡养老人、积累财富为目标,两个人业务独立,分工明确,权责清晰。

任何一方在遇到困难时,都得自己解决,不给对方添麻烦。

所以杨勉才教会了我「别麻烦伴侣」这个道理。

那为什么他自己却做不到呢?

如果他期待我独立,那我就不可能在他抑郁的时候,变成只乖巧的小猫,偎在他身边。

既要这样,又要那样,也许有人可以做到。

也许我再多爱他一点,也能做到。

可是明明是两个人一起做题,为什么只有我拿到了双倍难度的考卷?

对我来说,这不公平。

在预计分手倒计时第五天的晚上,我收到了杨勉的礼物。

是一把伞。

他说我常用的那把伞太小了,遮不住风雨。

「这把伞大,能护住你多一些,这样就不会被淋湿了。」

我哭笑不得。

我很想告诉杨勉,送礼物,不宜送「散」。

大概因为他父母都是比较傲慢自我的人,对于人情世故不太通达,杨勉此前也会犯类似错误。好在他有我提点,才不会显得很奇怪。

看吧,杨勉也有弱点。

我们不是圣贤,都有缺点。

两个不完美的年轻人,彼此相伴,互相关照,平淡且幸福的日子会像流水般过下去。

……可是他厌倦了我。

我虽然无可奈何。

但我也不想勉强。

到了周末,杨勉去隔壁城市吃亲戚的喜酒。

等他出门之后,我喊来秦蓝,把自己的物品全部整理、清空。

四个小时,十只箱子,是我和杨勉过去五年的所有记忆。

我留了张纸条在书桌上。

「我走啦。」

「以后都不会再麻烦你了。」

晚上九点,接到杨勉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和秦蓝吃火锅。

麻辣火锅配西瓜冰沙,一冷一热,一辣一甜,相得益彰。

我点开手机,微信里有「99+」的消息,都是杨勉发来的。

「谣谣,别发脾气,我们有事谈事。」

「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你回复我啊。」

「我很担心。」

最新的一条是,「只是一件送衣服的小事,你何必这么极端。」

原来杨勉知道我下决心分手的原因。

分手之前我为什么对他态度冷淡,他也一清二楚。

他眼睁睁看着我疏远他却无动于衷。

但他恐怕没想到,我不是「过一阵就好了」,而是要彻底离开他。

这时候他才感到了惊慌。

我终于接了杨勉的电话。

隔着氤氲的蒸汽,杨勉的声音带着哀求:「谣谣,我们有话好好说。」

我反手将一碟子土豆片下进锅里。

以我的经验,煮五分钟的土豆片最好吃。

我要在五分钟内打完这个电话。

我拿筷子拨拉着锅里的食材,慢慢一笑。

「不好意思啊杨勉,其实我那天听到了你和朋友打电话。你让我不要总是依赖你。」

「我觉得这句话很对。送衣服这样的小事不能依赖你,其他的人生大事更不能依赖你了。既然这样,那我们还是快点分手,好聚好散。」

我们恋爱五年,吵架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我们感情这么深,我爸妈甚至催我们年底就结婚。

杨勉自然不可能想得到,我会突然分手。

而且是这么平静地,口齿清晰地,决绝地,向他分手。

我的话让杨勉越发激动。

他近乎哀求地承诺:「我只是在小事上有了疏忽。在大事上,我肯定会义不容辞的。」

「谣谣,我们之间有那么多甜蜜的过往,你因为这么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判我死刑,你不觉得很过分吗?」

鸡毛蒜皮的小事?

确实是小事。

不过就是一场让人猝不及防的暴雨。

哪个夏天都会有的。

可是它把我从身到心,浇了个透彻。

我放下筷子,敛了笑意,认真地开日。

「杨勉,你听着。」

「我五岁那年,我爸去南方出差,花了半个月工资给我买了一件连衣裙,让我在上小学的第一天穿。因为他说,我的女儿值得最好的。」

「我读书的时候遇到下雨,同学都担心自己淋雨,但我从不担心,因为我妈妈一定会来接我放学回家。」

「任何时候,只要我想爸爸妈妈了,他们都会耐心听我说话,从来不会有任何不耐烦。」

「没错,这些都是小事。可是,只要能让我感到爱,那就不是小事。」

「杨勉,以我的标准来说,你不爱我了。」

「那我就会离开。」

我本来以为我会哭的。

但直到我挂断电话,我也没哭。

我只是恍恍惚惚地想,人生中的第一次分手,也没那么难。

将杨勉的联系方式删除,锅里翻滚的土豆恰好熟到我最喜欢的程度,秦蓝已经帮我打好了调料碗。

心里还是有隐隐的疼痛。

但是,我有家人,有朋友,还有一份我不太讨厌也赚得不少的工作。

我已经很幸福了。

我不能太贪心。

如我所料,杨勉想了很多方法挽回我。

送花到我公司。

发小作文忏悔。

还守在我上下班的路上,想跟我搭讪。

夏季多雨,有一次我下班,正好下雨,迎面撞见杨勉撑着伞走过来。

「谣谣,我接你回家。」

他望着我,目光温柔,仿佛我是他此生最珍惜的人。

可是我摇了摇头,向后几步,避开他的殷勤。

「别麻烦,别麻烦。」

「我自己有伞。」

杨勉的手定在半空。

然后被其他穿行的路人撞得一颤。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撑伞走进雨中。

再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他又找遍了我的朋友,希望他们从中劝说。

也确实有人联系我:「谣谣,不是我说你,这事儿你也有错。做人就要独立自主,不论男女。你这样事事都依赖杨勉,他肯定会烦的。」

我皱着眉头思索,认为此人的逻辑有点差。

「对啊,我知道我有错,我不应该依赖他。我已经跟他分手了。你还想要我怎么样?」这人被噎住了,好半天才说:「可是......你们走到今天,很不容易。你们......还是有感情的。」

这么磕磕巴巴地说话,肯定是复述的。电话对面,一定坐着杨勉。

感情啊,确实有很多。

这五年,一点一点累积成了高山。

可是心死以后,崩塌也不过在一瞬之间。

挂断电话的时候,我仿佛听见了杨勉的叹息。

仿佛他是真的很伤心。

我居然在感慨之余,起了一点调侃的心思--摆脱了我这个大麻烦,他应该一身轻松才对啊。这么追悔莫及给谁看。

几周后,杨勉还是没有死心。

他甚至千里迢迢赶到我爸妈家里,请他们帮他说说话。

我爸妈款待了他。

但是也拒绝了他。

我是在家里的监控里听见他们对话的。

杨勉向他们保证以后不会忽视我的任何需求。

他说了半天,我爸爸才客客气气地答复他:「丫头确实是我们宠坏了。」

「我和你阿姨三十好几才生了这么一个女儿,她又乖巧可爱,从小到大我们都宠着她,所以她有时候会缺乏生活经验。」

「这一点,确实是宠坏了。」

「但这是我的错,不是她的错。」

「小杨啊,我们的孩子,我们会继续宠的,你别操心了,顾好你自己吧。」

我不知道杨勉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但我知道,我只有感动。

因为我有一对天底下最棒的父母。

他们爱我。

也教会了我如何去爱。

这是比物质更重要的馈赠。

从前我好好地利用了它。

今后亦是。

几周后,我接到了一个去总公司培训的机会。

人事问我要不要跟家人商量。

「为期半年。但我知道你快结婚了,所以你先问问男朋友的意见。」

这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机,我笑眯眯地说:「不用问。我去。」

刚租的房子又要想办法转租了。

秦蓝搂着我,感慨:「谣谣,才没跟你住几天呢,你怎么就要走了?你熬的鲫鱼汤我还没喝够呢。」

我笑着揉她的肚子:「我给你食谱。」

汤是我为杨勉学会的,因为据说可以健脾养胃。

从一开始的手忙脚乱,到后来的得心应手,用秦蓝的话来说,我这水平可以出去开店了--虽然我觉得是商业互吹。

我一步一步教她:「把鱼处理好以后,煎到两面微微发黄,注意热锅凉油,否则会粘锅。然后倒入开水,大火煮沸三分钟,再小火慢慢熬......」

秦蓝听一半就放弃了:「真麻烦。我不喝了。」

我哭笑不得。

确实是麻烦。又要煎,又要熬,又要洗刷菜板,又要注意火候。

我到底当年为什么要给杨勉煲汤啊。

每周做两次,风雨无阻。

这个时间拿来打游戏、追综艺,不香吗?

原来,当爱意充盈的时候,什么都不觉得麻烦。

我费了这么多心调理杨勉的肠胃,也不知道有没有疗效?

很快我就知道了答案。

临行的前一晚,我接了个电话。

杨勉的哥们问我:「老杨胃病犯了,在医院急诊,谣谣你去瞧瞧他吧?他很想见你。」

我惊讶地一挑眉。

杨勉肠胃不好,但我跟他分手之前,他很久都没有犯病。

看来,我熬的那些汤汤水水还是有点效果的。

不然怎么刚停一个多月,他老毛病就复发了呢。

行李还没有收拾完,我哪有时间处理这些,便说:「我又不是医生。」

他哥们叹了口气:「你们之前不是很好吗?看老杨生病,你不难受吗?」

我也叹了口气:「可是,他胃疼,是他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真的跟我没关系了。

我已经说过分手了。

在总公司的培训强度很大,我白天上课,晚上复习,手机当摆设,除了回我爸妈的消息,其他一律不看。

兵荒马乱了一个多月,我总算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安定下来。

一个人住,当然而然要处理很多麻烦事。

我不能求助杨勉了,但是嘴巴甜点,耐心多点,多问问别人,再不济吃点小亏,也慢慢能适应。

半年后,培训期满。

公司问我是否愿意留在总公司工作。

这简直是让我喜出望外,因为总公司所在的城市离我爸妈更近。

果然,消息一告诉爸妈,两人当即开开心心去选了两套房子,交付了定金。

他们说:「将来女儿一套,我们一套。住得近,也好互相照应。」

我点头称是,夸他们效率高。

家人嘛,要互相关照才是家人。

新城市,新职位,新房子,新朋友,一切都让我应接不暇。

但也心生欢喜。

我抽空回到原来的城市,去拿走我留在秦蓝那里的物品。

大半年时间不见,丫头有了新的恋情。

男朋友比她小几岁,是个体育生。

她骄傲地跟男朋友炫耀:「谣谣手艺好,特别会熬汤。今晚让她给你熬一碗鱼汤,补补身体。」

「你最近辛苦了。」

我对闺蜜的猥琐发言心知肚明且视若无睹。

小弟弟却脸红了。

鲫鱼汤真的很久没有做了,也不知道手艺有没有生疏。

三个人动手做饭,又清理了房间,结束的时候,秦蓝拉着我,悄悄说:

「其实杨勉到我家来过几次,求我帮忙,再跟你见一面。」

「他说,你觉得他不爱你,其实是他另有苦衷。」

「见不见他,你自己考虑吧。」

我拧眉:「杨勉?」

虽然我知道手机垃圾信箱里还夹杂着他时不时发来的问候。

但这个曾经日日挂在嘴边的名字,已经很陌生了。

见面安排在一家咖啡厅。

杨勉好像又恢复了我刚认识他时的独来独往,郁郁寡欢。

我盯着他眼圈下的乌青,皱眉:「你最近睡眠不好?还是又犯胃病了?」

杨勉低下头:「最近总加班,想不起来吃饭。」

他的胃病都是这样饥一顿饱一顿闹出来的。

我语重心长地叮嘱他:「你不能长时间空腹,我不是给你买了很多小零食放公司吗?」

「吃完了。」

「我把链接给你,自己买点吧。」

但是摸出手机才想起来,我们已经没有联系方式了。

五年来的相处让我习惯性地关心杨勉的身体。

这个习惯要快点纠正才对。

我抓起手包,作势要走:「还有什么事情吗?没事情的话我走了。」

杨勉却轻轻扣住我的手腕。

他眼神深沉幽暗,声音更是惶急:「谣谣,我知道,那天我的失约,如果不说出真正的原因,你是不会原谅我的。可是如果说出真正的原因,你可能也不会原谅我。」

「但是我还是想把这些话说出来,给我们这段感情一个交代。」

「我并不是不爱你,我只是非常......」

「羡慕你。」

这完全是我意料之外的答案。

我原本漫不经心地捧着茶杯在喝,听他这么一说,手轻轻一颤,热水差一点就浇到了自己。

我一头雾水地问他:「我们同一所大学毕业,工作能力也差不多,要是论生存能力,你更是比我强很多。你为什么要羡慕我?」

杨勉终于好像下定决心一般,咬牙切齿地向我坦白:

「许谣,我羡慕你的家庭。我羡慕疯了,甚至于可以说是......嫉妒。」

「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来不知道,父母竟然会挖空心思给子女做十几道菜。这在我家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天气稍有变化,你爸妈就怕你冷着、冻着,去学校接你。可是我小时候永远是自己回家。甚至有一回刮大风,我摔到排水沟里,头破血流。我妈妈明明看见我受伤,反而抱怨我弄脏了衣服。」

杨勉暗哑低语,神情复杂,「所以,我怎么可能不嫉妒你。」

「我嫉妒你天真烂漫地长大。我嫉妒你拥有我永远错失的亲情。我嫉妒你可以大大方方地向父母提出要求而不会被冷嘲热讽。」

「那天早上,你说你淋湿了,需要一件衣服。我其实没有迟疑就收拾好了。可是,快要出门的时候,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她说她又抓到我爸不轨,要离婚。二十几年了,她抓了十几个小三,闹了几百次离婚。每一次都是鸡飞狗跳,恨不得把丑事闹到全天下都知道。」

「如果不是见过了你父母的恩爱,我会觉得她癫狂丑陋的样子无所谓。可是我偏偏见到了。这怎么可能让我不难堪。」

「本来这也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可是我刚挂了我妈的电话,就接到你的电话。你催我早一点出门。」

「谣谣,我不怪你,因为在你的成长环境里,向家人求温暖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可是对我来说,这与凌迟无异。」

「那一刻,我真的昏了头。」

「我不明白,凭什么你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凭什么你的父母那么真诚热情?凭什么他们毫无保留地爱你?凭什么你不用担心哪天一觉醒来,自己连家都没有了?凭什么你但凡冷了、累了,家人就会给你支持?」

说到这里,杨勉已经几近便咽,

「谣谣,也许你会觉得我很阴暗,很恶心。但是在那一刻,我没有办法控制我的情绪了。」

「那个因为父母闹离婚而向他撒气,他气不过就离家出走,遇上暴雨,浑身淋湿又无处可去的小孩子......」

「在你向我求助的那一天,占据了我的身体。」

「......他是恶魔。他蛊惑我,让我欺负你。」

午后的阳光明媚纯粹。

然而坐在我对面的男人,却显得那么瘦削萎靡。

杨勉就那样直勾勾地望着我。

像一只被丢弃街头的可怜小狗。

他说:「许谣,我很爱你。在过去的五年里,我没有一时半刻不爱你。」

「是你给我了信心,让我不必时时怀疑自己。是你让我知道,世界上有那么多新奇有趣的东西。是你让我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但是,我搞砸了。」

「对不起。」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眼角涌出。

我被杨勉的剖白震慑,久久无言。

我怔怔地看着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杨勉眉宇之间总有忧愁。为什么我向他炫耀爸妈对我的宠爱时,他总是不接我的话。为什么我甜言蜜语夸他「哇,你怎么什么都会,真厉害」,他的笑容根本不达眼底。

他是一个不被爱的小孩。

这个藏在杨勉心底最深处的痛苦,在一个突如其来的场合,以一种无可挽回的方式爆发。

然后将我们五年的爱情尽数摧毁。

杨勉是值得同情的。

天底下所有不被父母珍惜的孩子都值得同情。

可是这不代表我会原谅他。

因为他从受害者,转变成了加害者。

被父母冷漠刻薄地对待,杨勉会难受。

我被他这样对待,也会难受。

看着我瑟瑟发抖的样子,我不信他无法感同身受。

他明明有机会纠正自己。

在一个小孩七岁时,他不能质疑父母的处事方法。

但是二十七岁时,他可以质疑了。

如今的杨勉,接受过高等教育,又踏入了职场,他应该拥有自己的思想,选择自己的朋友,然后以自己向往的方式组建家庭。

而不是把从父母身上得到的痛苦再次转嫁。

我平静地说:「杨勉,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如果被淋湿的人是你的领导,是你的客户,是你的老师,你会让他们等你三个小时吗?」

话一出口,杨勉的身形僵住。

而我,久久地叹了口气,替他说出答案:

「你不会的。」

「刮台风你都会立刻去的。」

「为什么那个人是我的时候,我就可以等?」

「因为你一直明白,我爱你。」

「你之所以敢这么晾着我,无非就是算准了,我的性格不爱计较。你潜意识也知道,我很爱你,绝对不会轻易离开。」

「因为知道不会离开而肆意伤害......」

「很抱歉,这不是我能接受的行事逻辑。」

我也遇到过很多不开心的事情。

上大学时,有人跟我竞争奖学金,到处散播我的谣言。

刚工作时,主管和老同事给我下过绊子。

更不要提我在那么多生活小事上犯过的迷糊,掉过的泪。

可是每一次,我都只是自己委屈。

我从来没有迁怒杨勉。

一次也没有。

杨勉一直以为我情绪稳定。

可是,谁的情绪没个起伏呢?我只是不忍心伤害我爱的人而已。

杨勉好像是一个无底的黑洞,任何光束照到他身上,都会被吞没。

任何的爱浇灌在他身上,都是寸草不生。

除非他先把自己心里的那个洞填好,否则,他拥有再多的爱,也永远留不住。

更遑论将爱意投射转移给他亲近的人。

我将手掌放在杨勉肩膀上,安抚地拍了拍:「先补好自己,再去爱别人吧。」

这是我给他最后的劝告。

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治愈,那是言情小说才有的桥段。

在现实生活中,人只能自愈。

杨勉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他仿佛终于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我已经慢慢走出了咖啡厅。

离开杨勉,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抽丝剥茧般的轻松之意。

身后传来低沉沉的一声叹息。

杨勉跌跌撞撞地追了出来,声音里有几分低声下气:

「许谣,如果我补好了自己,我还可以爱你吗?」

我最后一次回望杨勉。

他的眼底有迷茫的水雾。

我恍惚想起,第一次见到杨勉时,他就是这样忧郁的眼神。

那天,从梧桐树下漏出的细碎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我鼓起勇气向他微笑。

他仿佛对我的大胆措手不及,也下意识绽开了一抹笑。

他怀里的的课本写着他的名字。

我就是那么开开心心地喊他:「杨勉,很高兴认识你。」

我真的曾经以为,我们会一辈子幸福下去的。

可惜。

也许我不应该把我们的第一张合影弄丢的。

不然,我们或许真的可以长长久久。

我轻声念他的名字,一如六年之前。

「杨勉,我已经向前走了。」

「也祝你前路顺遂。」

「不必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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