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我等你好久了。」
少年亲昵的搂着我,瞳孔覆在深色睫羽下,眼尾泛着红,眼底深处却藏着一抹疯狂。
「你再不醒,我就要去找你了。」
他勾起一抹轻笑,神情宛若对待神邸般珍视。
我却有些不寒而栗。
1.
我在湖边遇到了一个寻死的少年。
他拼命的将自己的头往湖里按,咕嘟咕嘟的水泡在水里翻涌,看起来是要把自己淹死。
手腕上被割出的口子顺着他的动作流出长长的血痕,染红了半壁江面。
他的脸憋的通红,但看起来依旧健康,毫无死亡的征兆。
最终,他狼狈的坐在岸上,满脸不甘。
我从没见过这般急着寻死的人。
「你为什么要寻死?」
我终于忍不住问出声。
少年闻言一愣,慌乱的回头。
我垂下头仔细打量他,鼻尖蹭到了他的鼻尖。
他的脸霎时红成了锦鲤一样的艳。
这是个很容易害羞的少年。
「你……你不要离我那么近。」
少年不断后退,光润玉颜的面容逐渐泛红,冶艳而不妖,沾过水的眼睛湿漉漉的,纤长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 。
我顺手拉住了他快要掉进湖里的身体。
他想甩开我的手,但没成功,嘴角下意识抿起。
刚刚等在桥边的书生也是一副这个表情,但在一个穿着绿罗裙的姑娘跑过来后他就立刻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
他一定是太孤单,想找个姘头。
我看着他的脸,心中突然蹦出了一个念头。
「呐,你要不要,和我结婚?」
他瞬间怔住,连我的手都忘了挣开。
我看着他眼底的不可置信,好脾气的又重复了一遍。
「你……」
他说着,顿了顿,后面的话似乎是难于说出口。
我立刻懂了他的意思。
他铁定是害羞,不好意思直接答应吧!
没事,我懂!
「人有成人之美,反正你也不想活了,不如贡献一下圆我个夫妻梦?」
见他脸上为难,我立刻解释,「三个月,只要三个月就行!」
2.
我大胆的在少年脸上亲了一口。
「你叫什么名字?」
「……沈让尘。」他的声音压的极低。
「我叫云笙。」我点点头。
「既然我们是在湖边遇到的,那就喊你水水吧,走,水水,跟我过节去!」
照着刚刚那个书生的动作,我揽着他的腰往前走,还有模有样的拍了拍。
水水表情有些不自然的僵硬,但还是没有甩开我的手。
人间的春节格外热闹,浓墨重彩的活动吸人眼球。
我拉着他站在糖人摊子前让老板画糖画。
老板边画边笑着夸:「二人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高兴的点点头,又给他多加了三两赏钱。
我捅了捅水水的后腰,掂脚附在他耳边悄声说:「水水你听,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哦~」
水水的耳尖瞬间爆红,他站在原地有些无地自容,鼓般的心跳动人心弦。
直到我小声的问了一句:「今天可以洞房吗?」
他立刻拒绝了我,义正言辞的,活像个小老头。
我失望的缩回了脑袋。
我垂着头,试图让语气更加可怜巴巴:「那我们今晚还能成亲吗?」
半晌,没听到我意料之中的拒绝回答。
我猛然抬头,看到他脸上红晕未退,眼神往四周瞥去,但就是没看我。
3.
当晚,对月当空,红烛翕燃。
「咱俩都没父母,直接夫妻对拜吧。」
我悄悄掀开头上刚买的珠帘偷看他。
他应声同意。
我头上有帘子挡住,低头时直接撞到了他的头。
一个不稳,我磕到了他下巴上,被撞的往下倒。
即将和地板亲密接触时,我被一个坚实的怀抱揽住了。
头上的珠帘抖落,我抬头,看见了水水眼中的紧张。
他紧抿着嘴角,不害羞的时候是很清冷的神情,身姿犹如一棵挺拔的青竹般端秀。
我借着他的手扶正了身子,拨了拨他额前的发。
被碎发挡住的桃花眼轻眨,带着不易察觉的锐利。
原来这就是我要嫁的人啊。
「今晚可以和我睡在一个屋子里面吗?」
我努力的冲他抛媚眼,试图打动他。
「不行。」
意料之中的回答。
我摊开手,无奈的撅嘴,「那好吧。」
4.
哼,以为设了个结界我就没办法了?
真是太小看我啦。
我轻而易举的点破了结界,悄无声息的进了房内。
水水正盘膝端坐在床上,阖着眼,呼吸清浅。
我看着他,心中突然生出不解。
这样一个连睡觉都在努力修炼的人,为什么会想要寻死呢?
十八岁的金丹期,在修真界,是该被众人追捧的呀。
我悄悄上了床,摊开了叠的规整的被子,放倒了他,将我们二人盖住。
长长的青丝在我胡乱的翻身中纠缠在一起。
我看着缠绕在一起的发尾,停下了砍断头发的念头。
新婚之夜,夫妻结发,是个好念头,留着吧。
清冽的雪松香萦绕在我鼻尖,一夜好梦。
「你,你怎么会在这!」
惊呼声在耳边响起,我睡眼朦胧的睁眼。
「你不知道吗,昨晚我们洞房了呀。」
我坐起身,给他看手腕上被捏出的青痕。
他一脸不可置信,刚想起身,却被我们纠缠在一起的头发扯着躺在了我胸口。
我俩同时发出了惊呼。
我是被撞疼的,他……
我抬手,很轻易就把他推开了。
他白皙的肤色浮起一层粉色,鼻尖和眼周染着绯红,结结巴巴的:「我,我一定会负责的!」
我轻笑了笑,「你忘了,咱俩昨天结的婚。」
他闻言,看向我的目光坚定起来,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眯着眼看他,欢欢乐乐的看着他脸上的窘迫,顺便在他的嘴上亲了亲。
唔。
听说越嘴硬的人,嘴唇越软。
嗯,这句话没说错。
5.
「你的手腕,真的是我干的吗?」
他语气有些愧疚,像个垂头丧气的小狗。
我眨眨眼,想起了昨晚我一过去他就凑过来紧紧抱住我的样子。
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骨子里意外的霸道呢。
我摇摇头,「不小心被小狗抓的。」
他松了一口气。
我心中暗笑,这么好骗,到时候别让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我跑过去揽住他的臂膀,笑嘻嘻的将我的安排道来。
他一一点点头,看来去哪对他而言都无所谓。
我俩都没什么行囊,离了客栈起身便可直接走。
路上,我忍不住好奇:「你是哪个宗门的?」
他的腰间挂着宗门间的传音铃铛,虽设了隔音结界,可我还是能听得一清二楚。
清脆悦耳,在他身上更是衬得格外清雅。
他一顿,似是没想到我能察觉他的身份。
许久,我听到他的声音:「云天剑派。」
云天剑派,当今世上最强的宗门之一。
他竟是出自这里。
「哇,真厉害呢!」
我下意识夸出口。
看着他的神情,我终于动用了我这辈子为数不多的脑子。
他好像,并不喜欢自己的宗门。
我连忙转移话题。
「听说云城最近开了个如意楼,酿出的千机醉堪称一流,而且听说招的服务生都是一等一的帅呢!」
提到这,我语气不自觉的上扬起来。
水水脚步一顿,停下看了一眼我,随后步伐加快了几分。
我看着他清瘦的背影,有些纳闷。
他咋了?
6.
说起来,我还一直没跟水水说我修为其实比他高这件事呢。
他大抵一直以为我是凡人女子。
好些话本子上的男女主都是因为欺骗才因爱生恨的。
我可不能这样。
我本来打算晚上和他坦白,不料真的是低估千机醉的威力了。
我直接喝醉了。
有些事真的是亲身体验才能发现。
比如千机醉是能将我放倒的烈酒,再比如,此刻瘫在水水的怀里,我才发现,如意楼所有人的颜值都比不上我面前这一个。
他穿着水天色泽的锦袍,乌青长发高竖,衬底隐隐有光流动,仙姿卓然。
「你真好看。」我拿手描绘着他的脸,嘿嘿傻笑。
原谅我文采不好,只会这么夸人。
过了会,酒劲上头,浑身燥热,我不舒服的乱动起来。
挣扎中,我扯下了他的发带,他一头凌乱发丝披散,黑绸带般的头发弄得我的脸痒痒的。
耳边响起一声短暂的喘息。
清越的声音带着些微暗哑。
性感又迷人。
脑海中的一根弦突然“咔嚓”一声,彻底断了。
此刻在我眼里,他仿佛连头发丝都在无声的勾引我。
妖精。
仿佛是饿狼遇到了鲜肉,我眼神那瞬间直接冒起了绿光。
手下不老实的扒他的衣服,半天没找着开口。
「水水,你还欠我一场洞房呢!」
焦急之下,我声音透着几分委屈。
水水无奈的按住我,拉着我的手找到了暗扣。
在我忙碌时,他将手按在我手腕。
带着几分霸道的灵力冲进了我丹田,我有些不适的惊呼,瘫在了他身上,将他平整的衣角拽的皱皱巴巴。
灵力在我体内横行,将酒意通通驱散。
「酒醒了吗?」
意识回神之际,水水抱着我,呼吸喷洒在我颈间,耳根泛红,眼眸不似平时澄澈。
我头皮不禁有些发麻。
「醒,醒了。」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
再睁开眼时,他那双清透明净的眼眸暗沉一片,「好,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在我微愣间,腰际和腿弯环上有力的臂膀,我感受到自己双脚离地,随即便触到了柔软的床。
意识沉沦之际,水水有些担忧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你还好吗?」
我想抬手回应他,向他证明我们女人绝对不会不行。
半晌,浑身无力,半哑的嗓子只能发出小声哼唧。
那瞬间,他的眸子紧了紧。
7.
市井间升起袅袅炊烟,来来往往神色各异、鲜活生动的生灵,热闹的熙攘声不绝于耳,浮世三千。
我站在楼上凭栏远眺,注视着众生百态。
果然,在凡间亲眼见到与在水下不是一种感觉。
心中不禁升起一股羡慕。
人类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人间,真幸福啊。
我叹了口气,下楼时突然脚步一滑,往后倒去。
熟悉无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携着股热意,「姐姐,没事吧?」
我借着他的手站稳。
目光落在了他怀中稳稳端着的盒子上。
或许是我目光中的询问过于明显,他将盒子拎在了手上,牵着我下了楼。
打开盒子时,浓郁鲜香袭来。
里面是长安城有名的云吞。
「你大早上就是出去排队买它了?」
他默不作声的点点头。
我看着他的侧脸心中再度感叹。
多好的夫君啊。
说起来,他好像很久没有提过“自杀”了吧。
过了会,水水腰间的传音铃铛响起,他看向我,我连忙朝他摆摆手。
可不能因为我耽误的他的事。
我倚着桌子发呆时,老板娘突然走过来。
她小声的附在我耳边,「你男人不错,你可要好好把握。」
老板娘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姑娘,她冲着我说话时,露出了一副过来人的表情。
我朝她肯定的竖起大拇指。
不错,有眼光!
8.
水水回来时,一副毫无变化的样子。
我牵着他出去逛了大半日街。
我还特意偷偷定做了两盏灯笼,想着晚上一起出来逛灯会。
但等到了晚上,桌前灯火闪烁,人却不见了踪影。
我站在门前,拿着两盏灯笼,影影绰绰的光照下来,冷风一吹,灯笼里的烛火闪了闪,险些熄灭。
他出去了。
看起来是有什么事情格外匆忙,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我拎着两盏灯笼,绕着街道,遛完了整个灯会。
路上有人看上我手中的灯笼,想开高价买走。
我看了一眼那人给出的价格,最后可耻的心动了。
那是比原价高了六倍的价格。
原来卖灯笼这么赚钱啊!
回去时,水水已经回来了。
他身边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雏菊香气。
他看见我,神色有些紧张,开口想解释什么,我一把拽过他的手,将一叠银票霸气的拍在他手上。
「看,我卖灯笼赚的,以后我赚钱养你!」
他有些怔愣,看着手里的钱,突然失笑:「好,你养我。」
我拿手摆正他的脸,和他对视,一脸严肃:「所以,你以后不要再那么晚出去赚钱了,我舍不得我的夫君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干活!」
到了后半句,我语气忍不住弱了下来:「虽然,我买吃的也确实花了你不少钱……」
我,元遥遥,穷光蛋,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我说的口干舌燥之际,身边递来杯茶。
眼前是他唇边漾起的动人心弦的笑。
「姐姐赚钱,我养姐姐。」
我不舒服了一晚上的胸口突然不疼了。
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其实沈让尘这人,皮囊生的锋锐清冷。
瞧着是个硬角色,但若撬开唬人的硬壳子一看,其实里面全是柔软的糖心。
9.
夜间,我久违的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我未曾见过的美丽花海,一望无际的五彩缤纷和像是雏菊似的七色花瓣。
花香弥漫。
小女孩坐在花香锦簇的丛中,对我说:「年幼时,我种下一朵花,现在它还有最后一瓣,我赠予你,去实现心中所想。」
我懵懵懂懂的接过。
手中透明的七色花只剩最后一瓣还带着粉色。
我想了很久,最后摘下花瓣,许了一个愿望。
手中的花瓣逐渐消散。
小女孩温柔的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
「好孩子。」
梦醒,当我再试着回忆女孩的面容时,大脑一片空白。
只记得,她的面容有些熟悉。
10.
杯中茶香四溢,回味无穷。
我不舍的放下杯子。
听书人坐在屏风后面,抑扬顿挫的讲着故事。
待到「下回说到」环节时,我兴致勃勃的转身:「若你是那名门正道,你是会选择背叛养育你的师门,还是抛弃对你别有用心的妖女?」
少年久违的没有回话。
长长的睫羽敛下,淡淡阴翳衬得他神情有些晦涩。
「我两个都不会选。」
莫名的,我觉得他不喜欢这个故事。
室内茶香浮动,水汽蒸腾,氤氲了少年精致的眉眼。
桌子上摆的盘子已逐渐见了底,露出了画着半个太阳的天空。
说书人离开后,喧嚣未止。
楼下传出阵阵争吵,有人踢翻了桌角,茶水飞溅,矛盾愈演愈烈。
我好奇低头去看。
待看到熟悉的面孔时,一顿。
这不是买我灯笼的冤大头吗。
他此刻被气的脸红脖子粗,正对着另一桌人破口大骂:「我们云天剑派岂是你一个小门派可以随意诋毁的!」
「我们说的有错吗?世人谁人不知你们宗门的大师兄抛妻弃子跟个妖女跑了!」
「别吵了别吵了!」
……
我坐在客间,一边是不知为何情绪低落的丈夫,一边是愈演愈烈的争吵,险些愁的吃不下饭。
直到咽下最后一口糕点,我拍案而起。
「废话那么多干什么,直接打!」
一话激起千层浪。
事后,冤大头上来向我致谢。
「多谢姑娘相告,果然武力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
他语气新奇,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
我心虚的低头,总觉得把他的思想带进了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
待他要回身下楼时,突然眸光一转,瞥见了我身后的男人,顿时惊讶开口:
「师弟?你怎么在这?」
11.
小雨淅淅沥沥从空中落下,细如丝线、轻如鸿毛,娉娉袅袅的笼成一烟薄雾。
自和冤大头见面后,我才知道我的夫君竟是云天剑派的小师弟。
天赋异禀,惊才绝艳。
冤大头说着,就要过来拉着水水离开:「让尘,之前的事情都是我的不好,我应该对弟子们多严加管教的,你跟我回去吧。」
只不过他的手还没靠近,就被我一巴掌拍开。
「你说话就说话,碰我夫君干什么!」
「你夫君?!」冤大头的嘴顿时大的能吞下一个鸡蛋。
过了很久,冤大头不说话了,只是离开时撂下一句:
「既如此,便不打扰了。」
他离开后,水水本就不好的脸色更沉郁了。
潮湿的雨从大开着的窗口涌进,室内泛起一阵冰冷。
我在一旁气的牙痒痒。
早知道会遇见这个可恶的人,今天就不听老板娘的建议出来喝茶了。
茶水再香也比不上我夫君啊!
水水的眸子泛着令人心疼的空洞,光线折射下能看出其中浅淡的雾霭蓝,像荒芜的海夜,只一眼就能让人感到无边的孤冷。
他这神情像极了我们第一次相遇那晚,我心中突然升起一阵恐慌。
我手足无措,只能陪在一旁,将他杯盏中凉了的茶水不断替换成温的。
一时不慎,我碰倒了空的糕点盘子。
破碎声在寂静的屋中回荡。
待我手忙脚乱收拾完,就看到了他嘴角幅度极浅的笑。
「姐姐不必如此。」
等我抬头,就看到他望向我时眼底有我难以描摹的光,里面呈现着我呆滞的身影。
那双深瞳中像是只能装的下眼前一人。
在我愣神时,他轻轻擦掉我手上不知何时沾上的碎屑。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下意识正襟危坐。
12.
心向正道的大师兄即使放弃继承掌门的位置,也要誓死守护被污蔑成妖女的妻子。
水水口中的故事放在话本里想必定会畅销。
可话本子里唯美的殉情,到了现实反倒残酷起来了。
不知他们死时,有想过自己那尚在襁褓的孩子,往后该如何生活了吗?
我重重的撂下杯子,心中难抑愤怒。
这对不靠谱的父母,居然能生出这么优秀的儿子。
「男孩长大后才发现,师父望向他时眼底的暗淡是惋惜,师娘亲切关爱的温柔背后刻着憎恨,那些若隐若现的视线藏着敌对。即使再努力,他也是门派难以抹去的污点。」
他说话的语气平淡,像是在谈论一个无足紧要的结果,眸子中却泛着令人心疼的空洞。
就像一块已经挖空了树心的木头,名存实亡。
我突然起了一股紧紧抱住他的冲动。
他本该是那清风明月,成为站在沧澜之巅的顶尖强者。
他的剑,迅捷而坚定,会无所顾忌的自在出鞘。
可以为了守护,可以为了进取。
但不会是如今这样,成为他沉重的枷锁 。
我心中逐渐升起一个念头——
我想带他去看看这世间。
去看看长老口中,这有山,有树,有蓝天的世界。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初生的阳光透过,带来些微的寒冷和暖意融融。
「那个男孩最后怎么样了?」我问。
他停顿了一下,将我被热水烫红的指尖贴在嘴角。
冰凉和酥麻的触感同时传来,我仓促的收手转身。
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孤独的男孩常常对月诉说心事,后来,月亮实现了他的愿望。」
「他在一个夜晚,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星星。」
他的声音很近,但我却根本没听清。
因为从刚刚起,我就只能听见一声重过一声的鼓动声。
那是我的心跳。
它突然失控了。
13.
一个月到了。
我们约好,要去他的宗门做最后的告别。
要走那天,我难得起了个大早。
清晨的客栈还有些清净,初生的太阳带着明亮而不耀眼的光芒。
临走时,老板娘递给我杯茶。
茶水飘香回甘,一看便知是上好的茶叶。
犹豫了一瞬,我接过。
老板娘言笑晏晏的看着我,浑身带着一股温婉又奇特的气质。
她是个神秘的女人,即使是我也不能看透。
似仙非仙,似人非人。
「接下来打算去哪?」她问。
我瞥了眼天际泛起的一抹鱼肚白,转头回道:「去我夫君的家看看。」
「让我猜猜,是不是要往北走?」
她说的很笃定,像是早就知道。
我有些惊诧的点点头。
「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板娘抬起下巴,一副得意的样子。
「我夫君算到的,他算卦很准。」
「我夫君虽然算卦不行,运气也不太好,但他很帅!」
一谈到自己的夫君,我们仿佛突然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
直到我告别时,老板娘还有些意犹未尽。
她拉着我的手,星目璀璨,笑着送我们:
「下次再来长安玩。」
光滑细腻的手感传来,我突然体会到了书中提到的暖玉温香的感觉,忍不住摩挲了两下。
直到突然被水水拽开,我才依依不舍的松开了手。
待她的身影消失不见,水水才终于黑着脸憋出一句:
「她图谋不轨,你离她远点。」
我有些迷茫的看他。
这怎么看 ,都是我更图谋不轨一点吧。
14.
我们到时,云天剑派像是早就知道我们要来。
冤大头早早的等在宗门外,见到我们,立刻健步过来。
我一看见他,立刻将水水挡在身后。
「站住,你要干什么!」
冤大头有些迷茫,见我指着他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父亲母亲很想你,让尘师弟,你和我去看看他们吧。」
我闻言回头看了一眼水水,见他没有什么表情,才放心回头。
冤大头的话又密又无用,我听了一路,已经学会了左耳进右耳出。
最后只记住了他的名字叫陈生辰。
看着前方高大挺拔的身影,偶尔我会忍不住想,他好像真是个傻子。
「父亲,母亲,让尘回来了!」
……
很好,此刻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水水在提到他时偶尔会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
冤大头不仅傻,而且还是个大嗓门。
眼前大厅里的人闻言都齐齐转头望向我们。
强大威压毫不掩饰的袭来。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未褪的冷凝,显然正在讨论什么严肃的话题。
任谁也知道这不是一副欢迎人的好场所。
我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正准备打破冷场时,坐在最上面的男人先一步站起来了。
他冲着我们露出了一个笑容,不过在这个场景中怎么看怎么诡异就是了。
「生辰,你先带他们去别的地方逛逛。」
即使随着冤大头离开了议事厅,但我还是能很清楚的听见他们说话。
原来让这帮修真界大能拉下脸来激烈讨论争抢的,是一个叫“七锦”的神物。
据说这是上个飞升的大能留下来的东西,能实现任何愿望。
我对此嗤之以鼻。
这帮老怪物与其在这利益争执,不如早早回去好好教教那帮毒瘤子孙怎么学会谦虚。
尤其是别和他们祖宗一样,当个修真界蛀虫。
15.
在冤大头看不见的地方,我悄悄给水水传话。
『这里好无聊,你这帮师兄剑花挽的一点也不漂亮,出剑时犹犹豫豫的。』
过了一会,水水回我,
『不是所有的剑修都那样的。』
我立刻悟了。
所以天底下长得又高又帅,出剑干净利落还上进的剑修,是不是只有水水一个!
怪不得长老总说我的眼光是族里最好的。
过了会,冤大头带着我们回去。
刚刚严肃的场面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久别重逢,师徒情深的大戏。
掌门和他夫人拉着水水说了许久的话,嘴角的笑容大的连我都要佩服几下。
「对了,让尘啊,上次镜玄秘境打开的地方好像离你很近啊,你在里面有没有什么收获呀?」
直到掌门笑眯眯的问起这句,我脑子里的昏昏欲睡才终于彻底消失。
等了半天,原来这就是他们急着要水水回来的原因。
虽然水水回话时很正常,可我却下意识握住了拳。
「我只摘了一朵白色的花。」
「是吗。」掌门的语气有些失望。
我亲眼看着他和身旁女人摆开的嘴角一点点沉了下去。
原来这就是冤大头说的“想念”啊。
「你们可以出去了。」
他们毫不犹豫的下了逐客令,从头至尾,都没有拿余光看过我一眼。
我扫了眼身上穿着的的凡间丝裙,面无表情走了出去。
16.
到了夜间,我们两人站在宗门门口,谁都没有说话。
从进了宗门开始,水水就变得很沉默,像是有个无形的罩子,突然隔绝了他真实的情绪。
照往常我看他这个样子定是要笑话他闷葫芦的,可今天一直不太痛快的心情却让我没了调笑他的心思。
水水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虽未说话,但我却莫名觉得压抑。
「谢谢你肯帮我实现心愿,我先走了。」
我说完这句话,下意识的逃跑了。
一直跑到山脚下,我才突然回神。
糟糕,准备好的分别礼忘送了。
想要转身回去送,身下的脚像是缠了胶似的一动不动。
拗不过自己的身体,我挪来一块大石头,慢吞吞坐在村口。
今晚是个少见的黑夜,一颗星星都没有,唯有挂在天空的月亮圆如银盏。
听凡间算卦的说今年每月都有满月。
今天恰好就是。
我抬头,恍惚中想起过去无数次相似的场景。
每送走一个族人,我都会在那晚孤坐到天亮。
我见证着它的阴晴圆缺,从圆满跌下,又一点一点,重新成长,一如我族。
某一刻,月亮闪过一丝红光。
我心脏突然一阵狂跳。
在修真界,修为高的人有时也会有一定的预知能力。
我立刻去看红光传来的方向。
在北方!
沧澜剑派,或者说里面和我有关系的人,出事了!
17.
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心中忍不住冒火。
原本离开的化神修士不知何时原路返回。
「把“七锦”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一名仙风道骨的青年说着,威压如阵阵烈风,毫不客气的席卷而来。
水水艰难的承受住威压,吐出一口鲜血,在黑夜中显得身影愈发消瘦。
我眼突然一酸。
即使身体濒临崩溃,他还站在我们分离的地方,半步未退。
他身后站着掌门夫妇,只是他们脸上露出的却是冷漠。
「我看到了,七锦就在他手上。可他却私自藏私,不肯交出,我们宗门可养不出这样的白眼狼,不愧是那女人的种,都是一样的恶魔!这人随你们处置!」
掌门夫人说完这话,怨毒的看了一眼前方的人。
仿佛那根本不是他们亲手养了十八年的孩子,而是一个仇人。
在她开口后,我看到水水眼里闪过一丝难过,随即表情归于平静。
我突然慌了。
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是这样的。
他眼里的光,我花了三个月才见到的东西,又被一句话轻易毁灭了。
想到此,我攥紧了一天的拳头,终于挥出。
……
因为不想让光消失,所以我站出来,抓住了光。
「他是我的沈让尘,是山不让尘,乃成其高的沈让尘,你们是什么玩意,他凭什么要把东西给你们?」
「我夫君是苍劲的高山,一切阻碍对他而言不过是粒渺小的尘埃,无人能欺他,辱他,迫他。」
「况且,他有我。」
18.
身后有一道目光,比在场所有人都强烈。
我指尖下意识颤了颤。
我环顾了一圈周围突然安静下来的人,只觉得他们脸上的鼻青脸肿在月色的映衬下也变得莫名好看起来。
我难得的霸气在带着他离开时消失了个彻底。
他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目光很亮,眸光随着他眨眼间闪动。
我立刻懂了他的神情。
「现在在外面,而且你伤还没——」我有些为难的拽住他破破烂烂的袖子,在看到他身上的伤时又将后半句噎了回去。
他一双手搂住了我,上面的伤口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只余下还未来得及褪下的血痂,顽强的粘在他的手臂上,显得格格不入。
伤口可以好的这么快吗?
唇上骤然传来一阵疼痛,像是在不满我的走神,他轻轻的咬住了我的唇瓣。
我人生中的第一次野外尝试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实现了。
……
早上醒来时,层层叠叠的树木包裹在周围,身上还覆着一片桃花海,像是为了遮掩住什么。
这还是我第一次醒的比他早。
我的目光顺着他的侧脸轻轻勾勒,半晌,我收回了有些颤抖的指尖。
手心的白光像是一口巨钟猛然敲醒了我。
原来是今天了。
我的死期。
走之前,我回头望了一眼他,有些不确定的想,若是找不到我,他应该会放弃吧?
19.
一百年前,长老预知到了百年后蜉蝣族会有一场灭族之灾,而当时的一线生机,在我身上。
我生下来,就是带着使命的。
父王与人类相爱,打破了蜉蝣朝生暮死的规则,我成了族里活的最久,修为最高的人。
但我也是有极限的。
长老曾预言,在我身体到达极限那天,若能献祭生命,便能让注定消亡的蜉蝣一族重新延续下去。
「公主,您准备好了吗?」
说话的声音很年轻,是族里新一代的长老。
今天,是我一直在等待的日子。
我会在那天魂归故土,骨肉溶于江河,福泽后辈。
只有这样,生命的延续,才能生生不息。
这是我身为蜉蝣的使命。
我朝着他点点头,看到年轻长老的脸上一闪而逝的沉痛。
曾几何时,我也是这样送走一代又一代族人的,我以为他们面对死亡会有不舍,如今我却发现,原来现实来临时,真正的感受只有平静。
我笑着宽慰了他两句,随后毅然沉进了江水。
江水争相袭来,我感觉到自己的身影正在被一寸一寸的吞噬,脑中逐渐归于虚无,像是和江水彻底融为了一体。
意识彻底消失之前,我脑中只剩下最后一个场景——
那是一个少年,在握住了朝他伸过去的手时,原本黯淡深沉的眸光逐渐亮的如星辰般。
那天,世间多了一颗星星。
……
20.
「姐姐,我等你好久了。」
少年亲昵的搂着我,瞳孔覆在深色睫羽下,眼尾泛着红,眼底深处却藏着一抹疯狂。
「你再不醒,我就真的要去找你了。」
他勾起一抹轻笑,神情宛若对待神邸般珍视。
我却有些不寒而栗。
我很清楚,在那场献祭中,我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若我活下来,那我族的命运会不会没有更改!
我骤然坐起身,正要匆忙的冲出去,开门时却撞上了正好进来的人。
在我呆愣的目光中,老板娘嫣然一笑,她手中端着的盘子里还装着三杯茶水。
「你是想问你的族人吧?放心吧,没事的。」察觉到我的焦急,她贴心的递给我杯茶。
虽然不解她是怎么知道的,但低头看着手中茶杯映出的人影,心却放下了一半。
「你应该很疑惑吧?让我细细道来——」
「长话短说。」旁边不合时宜的插入一道声音。
我侧头看过去时,他却柔和了眉眼,一副无辜表情。
老板娘「咳咳」两声,随后用极短的话解释了始末。
「我夫君早就预知到了你们的事情,他预知了你命里会有一劫,若能度过,天下大幸。」
「所以我早早的就用七锦让你许下了愿望,保住了你的性命。」
她的回答果真很简短。
关于为什么我的生命会和世界挂钩,以及她是怎么得到七锦的,一概没说。
她没说,我便照例没问。
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少年。
在我不在的时候,他好像变了。
更凌厉,更淡漠,也更真实了。
所幸,我保护的光还在。
看着他一下不眨紧盯着我的目光,我心想,这样也好。
夫妻之间,本该坦诚。
(正文完)
【番外一】
以七锦编制灵魂,莲蓬为骨,蜉蝣精血融为血肉,方可复苏。
沈让尘去要蜉蝣族的精血时,意外的顺利。
「照顾好公主。」蜉蝣长老说着,毫不犹豫的取出了血。
「她可是我们唯一的小公主呀。」小侍女笑着紧随其后。
「六年前的水灾,是小公主一个一个救了我们,让我虚度了这十年光阴。她是我们蜉蝣族的珍宝。你要是不好好待她,我就是爬,也要回来揍你!」
……
万万千千的血从空中浮现,构成一副惊异却美丽的画面。
沈让尘悄无声息的收回了剑。
走之前,他郑重的回头行了一礼。
「有我在,她不会有事。」
不远处,有苍鹰盘旋呼唤,风吹起水滴,树梢的枝芽泛黄飘落,一时有了萧瑟莽苍之感。
不过来年终究会春暖花开,柳叶会重新抽条,发出新芽。洛水边届时必是一派杂花生树、水蓝江清,纸鸢如燕的盎然景象。
而蜉蝣族,也将会继续延续下去,以自然的规律,生生不息。
【番外——男主】(慎入)
母亲从小就不喜我,她偶尔会露出一丝奇怪的神情。
这种情绪在她看到我徒手捏死落在手里的一只蓝色蝴蝶时达到了顶峰。
「你果然是怪物!」她惊恐的大喊,然后举起桌边的剪刀扎进了我的脖子。
地上逐渐血流成河,我倒在地上,看着她跑远的身影逐渐被另一个月白色的身影搂住。
容慎,我名义上的父亲。
「杀了他,我们杀了他好不好!」女人尖叫着扑进他的怀里,往日从容全数消失不见。
男人拍了拍她的肩,在她身边轻哄。
他看向我的目光带着淡漠,轻的像天上那朵逐渐消散的云。
我不在意的坐起身,拔下了身上的剪刀,原本的伤口逐渐消失不见。
我冲着他歪了歪头,扬起一抹同女人相似的笑容。
男人没有哄我,只是皱眉看向我,然后拎着我扔进了水池里。
冬日的水冰凉刺骨,带着致命的寒意,冲刷掉了我身上的血腥。
他们的身影逐渐走远了,我却被法力禁锢在水池里。
没有在意池底啃食着我血肉的食人鱼,我漫无目的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圆月。
『可以带我离开这里吗?』
我问它。
良久,我失望的垂下头,它没有回复我。
**
月亮好像真的实现了我的愿望。
那是个很平常的夜晚,继承了“修罗血脉”的我,自然是想怎么死都死不掉了。
真无趣啊,这个世界。
我望着头顶漆黑的夜空,月亮早已被乌云取代,心中渐渐升起一个念头——
不如毁灭它好了。
水中传来的目光很强烈,我不在意的瞥过头,里面走出了一个人。
她问我,要不要结婚?
清澈的眼神望过来时,仿佛将我所有的身影都装在了那双熠熠生辉的星眸里。
我答应了她。
相应的,三个月之后,我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挖出那双漂亮的眼睛了吧。
*
她好软。
不过她身体有些弱,或许该多锻炼了。
*
秘境里,耀眼的七色花摆在眼前,守护者问我要什么愿望时,在死和她之间,我罕见的犹豫了。
「送给她吧。」
我是个守诺的人,既然答应了和她的三个月,便要做到。
若只能实现一个愿望,那这东西,便对我无用了。
七色花掉下最后一片花瓣,我看着手心里的花梗,毫不在意的毁了它。
*
我父母的“殉情”若是能得她的怜惜,也算是发挥了最后一丝价值了。
在说完我的故事后,我能察觉到,她放在我身上的目光变多了。
在她看不见的角落,我悄无声息的笑了笑。
*
三个月,有些太快了。
我有些不满。
但没关系,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若是成功了,她未来放在我身上的目光,会更多。
……
*
我成功了。
**
从桃花树下醒来时,我就在世间失去了她的踪影。
下在她身上的“千寻”香仿佛消失了般,蓝色的蝴蝶在空中游荡,毫无去向。
没用的东西。
拍下手中的碎屑,我拔出了剑。
随着我向前迈步,修为步步拔升,一直到了被天道压制的地步。
我向前挥剑,随后听到清晰的一声碎裂声。
天,裂了。
我漫不经心的想,这大概是我那“父亲”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与生俱来的狠毒,与无人能敌的天赋。
*
我的路被一个女人拦下了。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对遥遥心怀不轨的女人!
「我能把她带回来。」她笃定的说着。
我收回了向她打去的杀招。
*
「为什么帮我?」
「我不想让夫君守护的世界崩塌,而且,我需要你的力量,不破不立,旧的天道没了,我的夫君才能顶上去,我要他活着。」
老板娘怀中抱着一个水晶球,用一种珍视的眼光。
我看了一眼她的眼睛,明白了。
原来如此。
她和我,是同类。
【完。】
更新时间:2025-04-16 23:29:02